辇道增七(140)
而大殿之内,陆愈希的语调已经越发强势冷硬,“砾城之内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出了砾城范围之外我也无暇顾及,不像危城主,一颗心管尽天下事。”
“陆城主也不必这般动怒,是我多言了。”苍鹰覆面,危恒的神情被掩去,只能看见他将酒杯攥得死紧,他背后,此前几位暗地议论的人已经偃旗息鼓。
“那我的态度,危城主可试探清楚了?”陆愈希的判官面具像是在帮他怒目,他的爱憎分明也写在声音语气里,“这毕竟是我砾城的花宴,若是危城主心里不痛快,不必委屈自己呆在这里,殿门大开着,想走就走,没人拦着。”
话音结束,举掌朝向殿门方向,竟是个颇为愤然的送客之意。
殿内一阵异样的静默,事已至此,场面很是难看。众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庆幸蓝茄花宴的面具风俗,可以使各异的面色被掩在五花六样的假面之下。
危恒也万万没有想到陆愈希对日沉阁回护地这样彻底,一句客套话也不讲,半分情面也不留,鹰面下脸孔时红时白,难堪至极,一双狭长眼睛恼羞成怒地眯起。
危恒正待发作,忽然,一位宴会侍女急匆匆地小跑进来,抬头一看,见陆城主怒气丛生的模样,只得退求其次附在叶二城主耳边小声禀明。
侍女的声音细弱轻微,短短几句钻入叶述安的耳道,如同虫蚁一般啃食他的神智。他在脑内幻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到来,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恐惧,会手脚冰凉而全身僵硬,然而当它真正来临之际,心里只一片麻木的钝痛。
蓝茄花宴面目全非的第六年,叶述安于主席之侧抬起头,目之所及是满室鬼怪,他视线越过形色各异的沉默,看向大殿门外。
“兄长,”他轻声念道,“云灼来了。”
大殿之外便是肆意盛开的蓝茄花田,方正大门框住的是接天连地的蓝,晨风带着凉意,将双生一般的花朵轻轻摇曳,宽阔石阶上有一道修长的黑衣身影渐近,衣角也被轻拂。
那黑衣人迈进殿中,他没有戴任何面具,赤裸脸孔的昳丽,踩着一室的鸦雀无声在前行,任由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是一道冷彻骨髓的大好风景。
恍惚间,叶述安仿佛在颜色错位的云归花田里,迎来了颜色颠倒的云灼,陌生也熟悉。
云灼在主位的台阶之下站定,陆愈希又惊又喜,他看不清暗地里涌动的物是人非,只欣慰于云灼的到来,“阿灼。”
“陆城主。”云灼的神态很是疏离。
陆愈希一愣,纵使他知道云灼这样的清冷气质与生俱来,却仍隐隐觉得不对。
云灼是那种令人一眼便印象深刻的人物,即使他此刻不是惯常的一袭白衣,殿内还是有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上一刻还活在他人言语中的日沉阁主,竟现身于此,危恒此前的难堪愤怒也一扫而光,与众人一同诧异。
叶述安一脸麻木掩在面具之下,声音还是雷打不动的温和,若无其事地重念着往日的熟络,“你今年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幸好一直为你留着位置,快落座吧。”
云灼敛着眉眼,“落座就不必了。我此番前来,是有几件事想要向叶二城主求证。”
“叶二城主。”叶述安咀嚼一遍,轻轻笑着,“你以前从不这样叫我。”
“发生了何事?”陆愈希凝眉道。
云灼与叶述安一同沉默,当事人与围观者同样不发一言,偌大的殿内,落针可闻,一场花宴静默成哀悼仪式,席间人人眼神交换,掺杂手势,成就一幕神鬼参演的大型默剧。
“云阁主,请恕老夫直言,”席间传来一道苍老声音,“方才陆城主还为日沉阁竭力回护,你现在这样登门,兴师问罪一般,未免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那道声音隐在一众面具之下,是一次看不清面目的仗义执言,说出在场太多人的心声,附和之声纷纷,破除静默。
“是啊是啊,何必这样驳去两位城主的面子。”
“云灼果然如传闻里所说那般目中无人。”
云灼长身玉立,对周遭言语置若罔闻。
星临在房梁之上看云灼的背影,言语如同重重尘嚣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早已习惯这无形的重量。他发觉自从他认识云灼的那一刻起,云灼便已是这样。
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未覆面具之人,面具却比在场任何一人要牢固。表面漠然沉静,内里却在翻覆不止。
陆愈希摘了那浓墨重彩的判官面具,露出的一张俊朗面容上满是担忧,他走下阶梯来,到近处问云灼,“阿灼,你不必管他们说什么,你与述安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什么事,说清楚便是。”
“云阁主与叶二城主之间有何误会,我等不知晓,只是众人与云阁主之间实在误会颇多,借此契机,望能解答一二,不知云阁主可否赏脸?”又不知是哪个鬼怪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
陆愈希心知必然会有陈词滥调的质问开始重复,横眉怒言道:“无需多言——”
云灼抬手,在陆愈希臂上拍了拍。
陆愈希眉眼间闪过一抹沉重痛色,颇不赞同地拧起了眉,却也止住了言语。
云灼波澜不惊地转过身,一袭黑衣正对嘈杂涌动的、面目不清的众人,眼睛却看着门外幽蓝的辽阔。
席间一人冷静道:“有一件事困惑大家许久,你云归谷为何在天下危难之际避世不出?”
云灼道:“云归谷早已覆灭。”
陆愈希偏过了头,旧日的悲痛重提,将他扯得魂不附体一瞬间。
又一人道:“那鹿渊一战你为何屠杀残沙兵卒上千人?”
云灼道:“穷途末路,以求自保。”
危恒轻哼一声,锢在酒杯上的手指不经意地用力一霎,几滴酒液洒出,他慢条斯理地甩甩手。
角落里另一道声音响起:“落寒城巅你再次大开杀戒又是为何?”
云灼道:“为救我日沉阁之人。”
叶述安站在阶梯之上,站在光与影的交接之处,一张猫鬼面具覆得他半人半鬼。
“您手下那位蓝血怪物,确实非我族类,这无可狡辩吧?您一双慧眼,看不清他流的血吗?”
云灼道:“他不是怪物。”
星临下意识地往阴影里一缩,躲痛似的,云灼的情绪指标读得他并不好受。
“也是,那蓝血怪物能凭一己之力摧毁整个收容司,云阁主打定主意要护着他,也是情理之中嘛。”
云灼笑了一声,转过头去,视线穿过席间,准确落在那张阴阳怪气的鬼面上。
“我为何护着他,这属实与你无关。”云灼道,“不过再让我听到那个词,我便如你所愿,让七日之前的场景在此处重演一遍。”
他笑得浅淡,杀气却隐约浮现,隔着重重身影,传闻中那两次翻覆的腥风血雨仿佛已经刮到了面上来。
第111章 套索
云灼话音刚落,振振有词的众人哑火一瞬。
自云归谷覆灭以来,云灼被道德审判的次数已不胜数,可他总是表现得毫不在意,云淡风轻地随旁人去得寸进尺,常常会令人忘记他身怀生杀予夺的力量。
陆愈希与叶述安也在暗自心惊,云灼从来不会这样说话,饱含攻击性的威胁,这样的戾气外露。
“我记得几年前的一次,云阁主便说过云归谷因烈虹而覆灭,可烈虹起源暮水群岛,云归谷与之相距甚远,山下村落尚且安然无恙,谷内封闭而医者众多,怎会一朝覆灭?”席间一人彬彬有礼道,“这番说辞实在不合常理,望云阁主切勿随意打发大家。”
另有一人站起身来,拱手道:“况且刚刚都是云阁主一人之言,又如何证实?”
“云归谷覆灭之事,我能证实。”陆愈希扬声道。
一人冷笑道:“谁人不知砾城与云归谷是世交,情谊深厚,陆城主出面回护也在意料之中,方才对日沉阁的偏袒不也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