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30)
星临盯着那只断手,这幅画面慢放着烙刻进他的记忆里。
这个瞬间,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伸手从怀中扯出方才抢到手的锦绣钱袋,一把地掷在地上,一声闷响滚沾了蓝色污秽,转眼间,被淹没在嘈杂声中。
疼痛造成的颤栗也始终不肯放过他,他收回视线,捂住自己的伤口。
那里在不断涌出的血液,呈现着人们避之不及的蓝。
第24章 奇袭
云灼在石阶上丢失了星临。
他总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这偃人市集每月初九开设,各地偃商都汇集于此,买家与卖家,采买零件杂物的普通偃师,挑选偃人当玩物的纨绔子弟,鱼龙混杂,琳琅精美的器物表面映出的,是烈虹肆虐后的世间的小小缩影。
每每看到偃人像牲畜一样被驱使着,云灼都禁不住地猜测,在这个已然疯癫倒错的世间,他摇摇欲坠的善念能够支撑他走到哪里。
地下空气混浊,他穿梭在拥挤人群中,还没有找到星临,却听见一声巨响。
嗡鸣声未止,下一声巨响在更远处炸开。
人群传出刺耳的尖叫声,激起云灼心中一阵烦躁。
寻沧旧都的平和假相偶尔会被毫不留情地撕开。只是他不希望是此刻,因为一片混乱中,星临依然不见踪影。
“听着!”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凌驾于每个人的头顶,从高处传来。
偃人市集的入口一侧,有一处颇为开阔的高台,倚墙而建,视野开阔地将整个市集收入眼底,四角各立一根浮雕石柱,粗壮地将地下城的顶部与地底相连,那声骤然响起的叫嚣,正是来自最靠近入口的那根石柱的底部——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站在那里,背靠着石柱,黑布蒙面,面前挟持着一个与他身高相似的人。
麻衣人只从人质肩后露出一颗脑袋,被黑布包扎得如同一颗洋葱。人质长了一张福润的圆脸,在麻衣人身前瑟瑟发抖,一身繁复坠饰随着一起颤动。
人群中有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那人质出身富贵,和身旁人窃窃私语,“那不是李家的小公子吗?!”
有人低声应和:“就是他,这可招惹不起!这人疯了吗??”
“怎么样?各位?这回挑选的人质分量足吧?”蒙面人手上握着把匕首,从喉间移至人质那年纪轻轻就肥硕不已的腹上,用匕身拍打两下,也不知所谓的“分量足”是指这李家公子的身份还是身量。
“让掌管偃人集市的分舵主滚出来!不然这人得死,你们也别想活!不知道哪位贵人的脚下,就有我预先埋下的流火弹,”他另一只手举起一颗木球,火信尾端燃着一朵火焰噼啪作响,“这一次,我该引燃哪儿呢?”
第一次位于石阶之上,只为震慑,无人伤亡;第二次炸开于一只铁笼中,血肉掺杂木屑飞溅,笼中偃人尽数毙命;第三次将于人群中随意挑选一处。
那位人质小公子抖若筛糠,脸上的肥肉颤颤,养尊处优过头的身形,恰好是那蒙面人的完美肉盾。
偏偏那高台上的混蛋还在扯着破锣嗓子不断叫嚣,周围人群尖叫频频,低声嗡嗡,像引颈待戮的鸡与狂乱飞舞的蚊蝇,在云灼耳畔互相应和。
他心里烦得不行,面上沉静如水,眼看着那叫嚣者手中的火信越烧越短,流火弹马上就要抛掷而出。
他脚下微动,擦过布料不同的肩膀,落脚在人群中每一处略显宽敞的空隙,向着高台处飞速掠近。
高台上,蒙面人的眼睛在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扫来扫去,“分舵主不露面?也对。偃人的性命哪儿够您降尊纡贵。”他眼神阴鸷,手腕略微一转,那颗圆形木制的流火弹朝向了云灼所在的人群方位。
“救命啊!他要朝这边扔过来了!!!”
“快快快!跑啊!”
人群越发躁动,云灼穿行其中,视线始终凝在那蒙面人的腕际,留意着他手指的微小动势。
突然,脚下被旁边一阵蛮力一绊。
他低头,只见一个神色慌乱的男童跌在他脚边大哭。
云灼一把将男童提起,让他站好,只是一瞬间的卡绊,蒙面人已经拖着人质走到高台前部,拉开臂膀,作势要抛。
霎时间,巨大的死亡恐惧笼罩在人们头顶上,仿佛有一把命运的重锤即将敲碎自己的脑壳。
场面一触即发,蒙面人抛掷的手却猛地一顿。
只见听那阵疯狂的叫嚣戛然而止,他蓦然向后倒下,一只手还停留在紧攥着流火弹的姿势,另一只臂弯仍死死地勾着人质。
人质面上的惊慌还生动,胸口开了个血洞,鲜血也涌得生机勃勃。
那刺入角度选得极度刁钻且精准,一道暗器,寻到了最佳时机,从四层肋骨的间隙中穿过去,贯穿了两个人。
漂亮,利落,一击毙两命。
那一道暗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人质的性命,毫无怜悯之意地穿透两条生命,豁开人质的胸口,洞穿叫嚣者的心脏。
云灼止住了脚步,视线捕捉到一丝圆滑回旋的黑影。
就像扶木昨晚给他演示时那般,一闪即逝的光影,若不是他有所了解,这道黑影会被他当成错觉一带而过。
可他知道,那改造后的流星镖,扶木已经送人了。
人们后知后觉,发现那猖狂的蒙面人竟是死了,有人长舒一口气,有人欢欣鼓舞地鼓起掌来:“太好了!!”
“幸好幸好……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人人劫后余生,眉飞色舞,没人来得及去顾上那枉死的无辜人质。
云灼不去听那些欢呼,只一心去寻那道暗器的归处。
那里与他相隔很远,他穿过一句句喜悦的话语,一直向前走,侧目,转脸,偶尔一回头,直至来到人群的另一端,才发现其实并不难找。
人潮褪去时仍旧嘈杂,一道身影站在原地,显得形影相吊。
摇曳的火光下,星临的侧颜显得忽明忽暗,面色是遭难过后的苍白,湛蓝的液体溅湿了他小半张脸。
有碎肉粘在了他收束的袖口处,他正面无表情地将碎肉抖落,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的绑带,那姿态在躁动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这动作没有持续太久,紧接着,他似有所觉地将视线投到周遭人群,眼睛转动,像是在寻找什么。
不消片刻,星临便对上了云灼的目光。
星临冲云灼笑了笑,清澈的眼睛像是永远流转着光,他穿过人群,披着一身浸了血的衣裳,来到云灼身边。
“云公子,你去哪了?这里人好多,害我找你好久。”
云灼看着星临,不明白他怎么生出这样一双眼睛,里面的赤忱永远用不尽,他对你笑,好像可以轻易将心送给你。
但他却知道,他绝非良善之辈。
第25章 锋芒
闷热的巷尾,死路一条。
巷尾是一面砖石墙壁,支棱出几处棱角野性难驯,寻着时机,划得那些闲来无事的倚墙人一个衣衫破烂。
星临的衣着很合今日天气,能看到蝴蝶骨起伏的微小弧度,好像只要伸手覆上去,就能轻易拿捏他每一寸骨血。
这样隔着一层单薄布料,后背毫不留情地撞上冷硬石墙,一声骨骼与石墙的相击声音,悦耳得残忍而动听。
星临咬紧后槽牙,压住一声即将冲出喉管的闷哼,才道:“云公子的脾气秉性,看来也没有我想得那样好。”
云灼正将手收回,霜白轻袖也落下,那是一种近乎于散漫的姿态,“你倒是比我预想中的还要聪明。”
星临察觉到云灼平静外表下的不同寻常,他指尖钻进箭袖绑带之间的缝隙中勾动,呈现出一种格外细致的紧张。
他认真看着云灼,“你生气了吗?”
云灼不答反问,“你为何要杀人质?”
星临假装没听懂,“我当然不是要杀那人质。”
云灼:“那换个措辞,你为什么不顾人质的性命?”
星临理所当然,“千钧一发之际,这是上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