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60)
“算了,”陆愈希想抬手抓住他,却也只满是伤口的手指蜷动了几下,“述安,算了,我也已经……已经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
“不,不是的!那都是我自己做的事,我瞒着你做的,都是我自己的一意孤行!”
陆愈希看着叶述安,已经不动了,只有他身下殷红血液还在无声蔓延。他看过多少种英雄末路,却也未曾想过,此生他竟有一日无法在一地碎为齑粉的信念里找到一个落脚点,那双本该眺望高山远水的眼睛,此刻亮得一片死寂。
叶述安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错乱的目光四处乱扫,扫见尸体身侧的星临,他说出口的话像魂不附体的梦呓,“那全是我一个人的罪责,他一直、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而星临却已经给不出任何回应。
他倒在地上,呼吸停止,无法动弹,在最后浸血的时间里听见了叶述安的惨叫,他看见叶述安癫狂的模样,看见陆愈希的死亡,看见云灼失血昏迷于仅一米之外,看见窗外天际火烧一般的云。
他还看见蓝茄花田一片焦黑,众宾客仓皇奔逃的背影,不少人已经打破火幕,带着云归真相,带着食人法则,穿过面目全非的花田,渡过那明镜一般的湖面,将要四散到这天下的各个角落里去。
他已是竭尽全力,最后却是眼前一切戛然而止,一切归于黑暗之中。
第122章 本能
云灼从床榻边起身,将匕首浸入铜盆中。
匕首上的血液丝丝缕缕地在水中蔓延,半盆清水很快染成浅淡的红。床榻上的人今日仍不理睬他,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将湿淋淋的匕首收起,又重新将自己小臂上的绷带缚紧,转身走出门去。
日沉阁的楼梯云灼踏过无数次,此刻它却显得漫长而曲折,他一个人走了很久,下到楼梯底部,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紧接着,一双异色眼睛闯入云灼的视野,一张脸对他笑出一股子近乎莽撞的信任,一如既往。
云灼对这幅神情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成功制造出新式的木傀儡或偃人零件之后,亦或哪次悬赏任务中的险象环生之后,扶木总是这个模样,还时常伴随过分开朗的欢呼与蹦跳,叽叽喳喳偶尔也会吵得云灼头痛。
只是这一次,扶木只是笑着看着云灼,什么都没有说。
云灼任由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引着他前行,走进日沉阁的庭院之中,穿过茂密竹林,来到竹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一方矮矮石几旁有几人围坐,皆是交谈甚欢的模样。
见云灼前来,几人纷纷招呼他坐下。
闻折竹乐呵呵朝他打手势为他选定座位,婆婆操纵木制轮椅笨拙转身,老阁主收拾起石几上未完的棋局,陆愈希拿起茶具,茶壶往崭新茶杯中注水却没有半点声响。
这里夜幕浓黑,云幕低垂,硕大一个满月挂在空中,圆得不近人情,也压得很低,挨着头顶铺洒光亮,每个人的脸孔都被映得惨白而扁平。
片片竹叶尖利肃杀,所有的声音都在这里死去,颜色也褪尽,一张张熟悉的脸看着云灼,笑吟吟的衰弱神情。
云灼在他们之间坐下,像他往常会做的那样。只是这里很闷,他喝下陆愈希为他倒的那杯茶,一口茶水咽下,没有味道,更没有实感,沉窒感没有缓解分毫。
正在此时,一个人在他身旁坐下,拱手向在座的各位以示歉意。
一颗颗脑袋左右摇晃着,笑得熟稔而无所谓,纷纷摆手表示不介意叶述安的姗姗来迟。
所有人都自在畅快,在这无声的午夜,静默地将日沉阁往日的言笑晏晏重现。
云灼漠然地坐在一片枉死之中,他垂眼看杯里的水面,这茶水饮之不尽,喝多少口都是满的。
天际的满月越来越庞大,无限扩张的皎白几乎要吞噬掉这片天地里的所有阴影,日沉阁屋顶的琉璃瓦被月光映着,亮得逼人。
云灼逐渐无法承受这磅礴的光亮,那逼人的光侵袭得过分,他顿觉一阵目眩。
偌大的楼阁在缓慢倾倒,长长的阴影投在石几之上,叶述安与扶木他们不知何时变得硕大无比,身影隐天蔽日,正在倾倒的日沉阁不过他们手指般粗细。
可偏偏就这样微小而不值一提的楼阁,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砸成贴合地面的纸片,下一刻蓦然间破碎开来。
云灼发现自己已经远离石几,旁观一场静寂的崩塌,千万碎片宛如薄瓷一般的光亮质感,却是在他周遭纷纷扬扬地飞旋,所有人都碎得光洁,却丝毫没有重量。
无形的窒息感扼住云灼的喉咙,他低着头,想去留住一片飞散的碎片。
日沉阁的倒塌像是不仅仅杀死了往日,也砸得大地恼怒不已,脚下地面发出令人牙根发颤的恐怖轰隆声,陡然的陷落,猛烈的下坠,巨大的引力拽着云灼跌进幽深的万丈深渊中。
白衣在下坠时烈烈而飞,眼前场景蓦地改头换面。
云灼站在一处高耸的巨石之上。
四周尽是悬崖峭壁,脚下石面仅供他一个人勉强站立。
这里不再是死一样的静寂,他的耳畔有人在狎昵地窃窃私语,气音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咬字,对他喋喋不休。不是一个人在说话,是无数道声音在交缠,嘈杂而不知分寸地疯狂向他耳道中钻。
悬崖下并不是寻常草木,而是无数尸体堆叠,云灼扫视过去,血肉模糊里扒拉出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里面很多人死在六年那场大雨里,更多人是死在他的手中。腐烂让每个人都变得肥腻,他们全部不分彼此地粘在一起,齐齐地看着云灼,嘴巴大张着,在一齐声嘶力竭地狂笑,以声音的刻毒来欢迎云灼降落在这洞天福地中。
云灼皱紧了眉,在这处无路可走的绝境中,他看见有人笑脱了臼,有的脸上掉了几块血肉。
他必须要向前走。云灼想着。
他只是这样想着,眼前就立刻出现一条细长的绳索,他看不见黑暗之中的绳索尽头是哪里,但他知道,只要走过这绷紧而危险的绳索,他就能离开这里。
然而细看之下,这细长的逃离之路其实并不是绳索,也不像铁链。
它被抻得紧而薄,表面过分光滑,甚至还有液体裹缠在上面,还在缓慢滴落。
云灼踩上去,奇异地走得很稳。
经过满地狂笑时,又有连续不断的敲击声掺在其中,很难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带着致密的沉闷,又有脑髓空洞的回响,像是敲在所有亡者的头骨上,敲出一曲慷慨激昂的异样挽歌,只一根绳索状的细长物体悬着云灼,要他不跌下去。
嘈杂声音落在云灼身后,黑暗尽头逐渐明朗。
尽头的峭壁枝繁叶茂,林叶筛落一地月光碎片,星临披着一身细碎的皎洁,那逃命绳索在他手中挽着,手上用着力,一直等待云灼的到来。
那绳索状的物体尾端没有被绷紧,有万千褶皱在上面显着原形,直直连进星临的腹腔之中。
他掏空了自己腹腔,手中挽着自己的肠道,失去颜色的蓝血浸湿了他的衣袖,云灼想着星临该是很痛的,而星临却只是笑着来抓他的手,“全都交给我吧。”尾音消散时,他开膛破肚地献他一吻。
星临的犬齿很尖,与其说是在咬人,那痛感更像是在吃人。
疼痛中他的好看不可名状,上天比着墨线将他的皮囊勾画得严丝合缝,一笔一划贴合着法度,贴着人的心意造就,音容笑貌却邪得很自由。那种将矛盾混淆的吸引力,近在咫尺,直视他的无情时,像是被引诱着跳崖一般的惊心动魄。
可那些隐秘的渴望与难言的沉郁,在顺着唇齿侵染星临的纯粹无情。
皮肤相触,有暗红色锈迹从相触之处开始,在星临身上蔓延开来,灰白中唯一一抹异色,暗红纹路在机器人身上勾连绘制得如同不详的邪恶图腾。这一瞬间,浑身鲜血一般的颜色,竟让星临像个真正的人类了。
即使到这种地步,星临仍不愿放开云灼的手。
云灼带上星临,仍在一直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他们还在跟着他。
他背后没有任何声音,但他知道,扶木,陆愈希,父母亲友,悬崖下的亡者,他们都还在跟着他,在他背后浩浩荡荡地跟随着,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