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23)
那人转身向门走去。距离木门还有两三步距离时,门外人便已耐心告竭,木头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哼声。被从外至内,一脚踹开。
样式简单的门板,刻工粗糙,猛地向眼前袭来——
——华贵的红木门与窗棂猛然撞击。星临收回踹开门的脚,昏迷不醒的红衣人被他打横抱着,他踏进这间自己刚刚逃出的卧房。
天冬跟在星临身后,对云灼解释的语气急切,“我当时走投无路,一路躲藏,接连敲开了好几家门,都被拒之门外,只有她肯帮我!她那时正被疫病折磨,按说寻常情况便已是勉力应对,何况是官兵盘问。”
“你此前从未提及和亲一事。”云灼步至桌椅处坐下,拉出一把圆凳给天冬。
天冬在那把圆凳上坐下,恰好坐进月光斜打入室的银辉里,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面如金纸,“后来事态演变到无法控制…这着实不是什么值得详谈的经历,但是!公子,公子,”她连声唤了两遍,“我相信她,她不会无缘无故杀唐元白。”
星临已经将那红衣人安置在床榻上,他看着这人额间一枚燕形花钿,是徜徉天际的振翅模样,殷红如血。
“她叫什么?”云灼问道。
“她告诉我的……应当不是真名,”天冬道,“她说她叫流萤。”
“流萤。”
女子穿着一身白色单衣,鬓角残留冷汗涔涔的痕迹,任天冬惊魂不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将自己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我叫流萤。”
她将手中的木盖往旁边一放,朝天冬轻轻一笑,“他们都走了,可以出来喘口气了。”她伸出一只手,将天冬扶出米缸。
天冬道谢的话还没出口,甫一碰触流萤的手,一股异常的高热便顺着相触的皮肤传递过来,刚刚她急忙之下慌了心神,一副心思全扑在自己的安危上,此刻才察觉到流萤轻微颤抖的身躯,她一把反握住流萤的那只手,“你怎地烧得这般厉害?”
流萤那只汗津津的手,这时瘦骨嶙峋,比生来病蔫蔫的天冬更显孱弱。
天冬的视线试探地转回流萤面上,只见流萤鼻下一道如注鲜血。
“好贴心。”流萤将手从天冬掌中抽离,伸手抹了一把鼻下鲜血,向后仰倒在那张木床上,抬起手,张开,看着自己指间的血,“这几日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
天冬愣愣地,“你去看过大夫没有?”
“看过,没用。”流萤仰面躺着,长发四散在床铺上,灿烂阳光从窗户斜射入内,赋予她一层虚假的好气色。
天冬看着那被温暖润泽的侧颜,尚未细细端详,发觉流萤的耳朵处也涌出一抹血色,她当即惊愕。
流萤在自己的耳侧摸过,指尖放在自己眼前,平静地用食指与拇指将湿润血色轻捻,“可能没几日好活了。”
“不会!”天冬对救命恩人夸下海口,“我知道哪里有好大夫,我带你去,定能医好你的病。”
“带我去你好不容易逃出的地方看病吗?”流萤就着鼻腔里的腥甜气息哈哈笑着,真实的笑意冲淡了几分病色,“认真的吗?公主殿下。”
天冬没跟着流萤一起笑,只认真地看着她。
见流萤神色一凛,沾血的食指竖于唇前。
“又有人来了。”
天冬心中咯噔一下,凝神细听,果然有敲门声在笃笃作响。流萤又把她塞进米缸,用衣袖胡乱抹去面上血液,步至门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门外只有一个兵卒,披肩带甲,腰间佩刀,不同于第一次搜查时例行公事的凶狠面目,他倚着门框,“方才见你,便觉得眼熟,现在想起来了。”
天冬顺着木盖的缝隙,看见流萤扶在门框的手指收紧。
兵卒逼近一步,一脚迈过门槛,“这不是凝香苑的头牌吗?前段日子,还得花不少钱听你弹曲儿,怎地如今在这乡村野地里……”他望了望屋内,“一个人?”
流萤答非所问,“官爷不急吗?那公主要是找不回来,上头恐怕要怪罪的吧?”
兵卒嗤笑一声,“用不着你担心。那副病秧子模样,要是和亲途中病死了,我们也没办法不是?”随之他又上前一步,已然完全进入屋内,他反手将屋门关上。
流萤避无可避,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下一秒却陷入天旋地转中——兵卒揪住她的衣领,提着她一身病骨便将她扔到床上。
昔日一掷千金才触到的活色生香,今日白捡,兵卒一步连着一步,靠近木床,直至粗粝手掌印上冷汗迭出的脖颈。
发霉的黑暗中,天冬瞳孔骤缩,巨大恐惧中勇气竟也在暴涨,她抬手,抵住木盖,掀起头上遮蔽——
——她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刹那,一大泼液体迎面飞速袭来——溅了她满头满脸,温热的,腥甜的,鲜红的血液。
天冬睁开眼睛,见兵卒脸上还残留着笑容,脑袋顶部嵌着一把柴斧,卷了刃的刀锋直达他的眼眶,这使一颗平庸的脑袋迸射出非凡的血花来。
兵卒倒下,倒在流萤身侧,露出他身后的佝偻身影来,花白头发,已至垂暮之年。
那人高举的双手还未落下,气喘吁吁,身体脱力似的来回摇晃,她大口喘着气,颤颤巍巍地摸到床边,颤抖的手安抚地拍在流萤的肩头,“阿萤啊,没事了……没事了,我回来了。”
流萤勉强支撑起身体,抱住佝偻身影,剧烈咳嗽了起来。
那兵卒横死的血液不仅溅了天冬满头满脸,更多的落在了流萤身上,将她的白色单衣染得鲜红一片,殷殷血色如同她今日所穿的红裙。
星临盯着那与天冬话语中完全重合的红色衣袂,那边天冬的讲述已至尾声,“我与流萤和婆婆,一同将那兵卒尸体找了处山林,埋了,风声过后,我便与她们二人告别,离开了杏雨村。”
星临冷不防地开口,“自那以后,你有再见过这二人吗?”
天冬摇摇头,“时隔五年之久,今晚才是再相见。”
“流萤姑娘见到了,婆婆不是还没见到吗?”星临侧目觑着墙壁上黑洞洞的石室通道。
一声尖锐急促的笑,自通道深处传来,炸开在三人的耳畔。
第19章 请教
三人一同紧盯着通道入口处,里面传来一阵缓慢而有规律的“哒哒”声,像是硬木与青石板相击,由远及近,直至一个摇摇晃晃的佝偻黑影逐渐清晰,一条腿迈出通道。
“哒”地一声落地。
星临的目光定格在那乌木制成的义肢上,后又转而向上,看见一头浸润在月光中的白发。
“阿萤,阿萤。”
那老人口中喃喃不停,面上时喜时悲,间或夹杂几声怪笑与呜咽,不过人类的呜咽总归像是内敛的低鸣,穿透力远不及那尖锐笑声,距离阻挡下,呜咽被模糊不清地忽略掉了。
星临想着自己逃出石室的场景,心中念道:“刚才流萤只顾得上捉我,来不及关上石室的门,没想到这老婆婆竟自己跑出来了。”
天冬愣在原地,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婆婆……”
她连忙走到那老者身侧,一双手伸过去又收回来,犹疑着扶与不扶,而云灼却不再去看那颤巍巍的暮年老者,反而将视线落回自己手中的扇柄上。
星临目睹云灼莫名的视线逃避,没读懂这一瞬间的微妙反应。
那老者在房内四处打转,终于在这张积满灰尘的床榻上看见了心系的红衣,啊啊怪叫着、颠着跑过来,星临向旁边一侧身,好让那双手毫无阻碍地捉住流萤的衣摆。
星临将不大的床榻空间留给婆婆和随之其后的天冬,他走向云灼,“流萤姑娘那时口鼻出血、高烧不退,是烈虹初兆。为何现在她安然无恙,这位老婆婆却变成了这幅神智有损的模样?”
“她是真正的偃人。”云灼淡淡道。
云灼的情绪似乎有些波动,这不是星临的凭空猜测,他好奇云灼刚刚的反应,开启了视野中的关于支配者的生理指标分析——呼吸加深且心率加快,显然处于情绪波动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