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79)
四肢麻木锈钝,意识流动滞涩,周围的一切都形状模糊,色彩颠倒。
在眼瞎耳盲的时间感里,星临不知走了多久,一脚踩空后滚落山坡,深重草木淹没了他,痛感早已丧失,失重感却迟来,意识即将断掉时,他知道自己死得不彻底。
视野画面断断续续,紧急修复功能如同躁狂患者一般在程序中犯病,苟延残喘地想要挽救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可新鲜的警告下一秒就会被更新鲜的报错顶替覆盖。
盈满月光的野草地变得浩瀚,像溺亡云灼的海,星临沉在底部,如同被一场旷日持久的高热魇住,动弹不得。
机体系统反复重启又强制关机,意识在断裂的时间里跳跃,无数次阳光照了他满面,上一秒斗篷布料干燥舒适,下一秒转瞬即逝的清醒里,又一场大雨将他浇淋透彻。在闪烁的意识里,他想起自己和叶述安反目的那一晚也下了好大的雨,他回到驿站,看见雨幕里有一扇门晕出昏黄的光,他想起云灼开门时候的样子,一边怪他淋了雨一边把他捞进怀里,他将叶述安的告诫原话转述,那时云灼的审视带着温度,他告诉他说:“有你的前路,再糟能糟到哪里去。”
日升月落失去意义,时间被击碎成随机的一帧帧,每一帧闪烁的意识里都是云灼,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忽而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响彻脑内——
[重大故障:修复程序硬件已损毁,该组件线路接收信号丢失,请立刻返厂检修。]
星临眨了一下眼,他从这场高热中缓慢脱身,稳定的意识终于回归,那段反复崩溃发疯的程序终于彻底沉寂,这也意味着,他完全丧失了修复损伤的能力。
这伤及他不要命的资本。有风摩挲过他赤裸的断骨,残缺变为既定的以后。可他其实不必担心以后这种事。
星临伸展开蜷缩太久的骨骼,听见干涩的咔哒声,他仰面看见一轮月,他借着月光抬起手,看见有落在骨缝中的草种随着动作落进地里。
更糟糕的境地,星临却觉得很平静。修复模块已死,连带着机体对损伤的报警也停止,温柔的夜风中一切都很安静。
他还站得起来,即使身形摇晃,精准性也摇晃,预估不出机体残余的能源能支撑他多久,但至少还能站起来。没彻底死去,就没有放弃的理由。他知道只有继续走下去,才会有可能性。
杏雨村作为烈虹席卷过的不祥之地,毫无活人的声息,星临直至走到寻沧旧都的城郊附近,才见人烟,这时天已破晓,天再亮一些,他便不好藏匿,他现在外表明显异于人类,一袭斗篷并不保险,最关键的是,他已经不具备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灵活性。所以他藏入道旁林中,不算深的林中,他看见了遍地的湛蓝血液,与堆叠的偃人尸体。
感官早已死去,呼吸一片沉寂。他望着那些冷掉的躯体,恍惚间错觉自己该是从中爬出才对,或者那才是归属。他知道了自己处于哪个时间节点,很明显,这一场程序崩溃横跨了太久的时间跨度。
这遍地被屠杀的偃人,意味着蓝血谣言已然散播开来。
星临微微仰起头,阴影里的视线落在东南方向。那里有一座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头,是栖鸿山庄所在的位置——落寒城,他们现在都在那里,一场名为抓捕在逃囚犯的行动,一根制造蓝血邪神的箭矢正在暗处引而待发,云灼、天冬、流萤、婆婆和叶述安都在那里。
当然,还有他自己。
深蓝苍穹下,一座巍峨的雪山静静地等待着,偃人堆起的尸堆里,星临定定地望着那里。
他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侵入者,因为精准而不断推演,因为已知所以从未停下预判,可或许,他早已成为这故事中的一环。
从寻沧旧都城郊到落寒城巅的距离不算远。踏上寒镜神迹外常年积雪的石阶时,星临听见了遥远的号角声。
祭典即将开始,寒镜神迹外白雪皑皑,阳光盛大,星临的双眼感受不到刺痛,他清晰地看见一个黑影,从寒镜神迹的出口处闪出来,快得惊人。
盛大阳光映在雪面,足够将这样的速度致盲十米。
星临站在黑影既定的轨迹上,站在已知的转角里,读着精确的秒数将手抬起,黑影带起的风穿过他的指间,又戛然而止,是黑影停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着停在他面前的人。
世界像是静止了一般,面前人有一双本该清透到无情的眼睛,此刻却杀气四溢,溅在脸上的蓝血正在蒸发,在阳光里散得丝丝缕缕。是他自己,刚刚得知扶木被误杀真相的自己。
那阵风吹进了星临的指间,也将他的兜帽掀动,他不再抬手去扶,任由这顶掩藏他面容已久的兜帽缓缓滑下。
光明浇头而下,纯白地里,他与自己对视。
与平行时空的自己相见,时空法则最大的禁忌,一切都会失去掌控,他依仗的已知变成未知。
外露的机械骨骼断面反射着几处光点,映进澄澈的眼。
那双眼里的愤怒与急迫,都完整崭新无比,而他的平静却残缺至此。他平静地抛开了计算,抛开了与生俱来的瞻前顾后,平静地脱离本性,做的是最离奇的选择。他丢掉掌控欲,要的是让故事自己走下去。
下一刻,星临看着那双眼睛中,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焦点,这是被光短暂致盲后,视力恢复的表现。
第136章 我们
聚焦的瞳孔在下一瞬缩成针尖般大小,曾经的他瞳孔抖动着,声线却是完美的冷静,“你是谁?”
星临将手搭在SPE-1437的脖颈上,他无力可用,但在两具机体相触的一刹间,SPE-1437体内的丰沛能源顷刻转置,争先恐后地顺着相触之处向星临体内涌去。
星临指尖点点那块皮肤,“你知道我是谁。”
他搭在SPE-1437脖颈的手指指骨裸露,温度冰冷,SPE-1437像是被冰冻在这一刻,他瞳孔震颤着瞄准星临,里面凝聚出一股对整个世界的怀疑。
得知叶述安御风真相的情绪还在SPE-1437身上留存,他愤怒之下连震惊都盛气凌人,一双眼被情绪感染得愈发熠熠生辉,那些摄人的光彩映进星临黯淡的眼底,他一侧身,不快,但堪堪足够躲开SPE-1437杀气凛然的一击。
他了解他自己,愤怒、震惊或者恐惧之下的第一应激反应,绝对是攻击。
可SPE-1437不足够了解他,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残缺得肆无忌惮。流星镖寒光乍现,切入喉咙一侧,他没再闪躲,用骨骼去碰撞骨骼。而后力量恐怖的一握,捏碎他的踝骨,SPE-1437有着足够暴力又精确至极的攻击风格,星临太熟知,正中他下怀,每一次短暂接触他都感到能源的汇入。
星临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不知道SPE-1437信没信,但回答得很快,“我也是。”
SPE-1437的目的当然不是要杀他,只是为了让他丧失行动力。习惯掌控形势的天性,主动权必须在自己手里。他们互相在预判对方的预判。
“不用我动手,你也快死了。”SPE-1437的嘴唇咬得煞白,极其敏锐的痛觉在作祟,而手上仍然迅疾流畅地划过星临的大腿位置。
很干脆地,星临右侧膝骨以下的感觉突然空白了,围绕在他关节处的、控制腿部的关键线路被SPE-1437切断。
他顷刻间失衡,向前倾倒。
SPE-1437一抬手,接住他的脑袋,止住他倒下的趋势,却在下一刻,手上猛地发力,狠狠地把他的头抡在几步之外的墙上。
颅骨和冰墙相撞,发生可怖又玲珑的声响,星临眼前猛然一黑,丧失了一瞬间的行动力。
SPE-1437这才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有什么遗言,抓紧时间说吧。”
SPE-1437扯着一个很基础的好看笑容,却像在等待宣判。那笑里透着惊惧的战栗,完美的脸上有死刑犯临死之前特有的眷恋,究竟谁才是正被命运之枪指住太阳穴的那个人?
星临漠然地侧目,盯着他,“你害怕了吗?”
SPE-1437插在他发间的五指微微收拢。
“他们都会死,”星临的声音听起来血淋淋的,“你在乎的人全部会离你而去,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实现云灼心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