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01)
“都说是怪病了,治不好的。”星临道,“除非——”
“除非什么?”云灼道。
除非他再回到仿生人制造工厂的实验室,让工程师将他的疼痛阈值调至正常。就是在那里,维克托少将,他的前一任支配者,勒令工程师将自己的仿生人进行数值改造,从此机体疼痛反馈的模块便不再为他所控。
星临道:“除非斗转星移,天地翻覆,世界毁灭的时候我这怪病就好啦。”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可能。
星临其实也不觉得过度敏感的痛觉只是坏事。
这个世界里,只有一个云灼可以暂时保证他的能源供应,虽说机体自带的纳米生物医疗也可以修复一定程度损伤,但也需要大量能耗,异常的疼痛阈限,会让他对疼痛极度敏感,对受伤高度警惕,时刻提醒他规避损伤。
只是痛而已,他可以修复如初,也早就擅长忍耐。
“这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东西,不会危及性命,不是大事,我早就习惯了。”星临道。
云灼皱了眉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杀了他,”星临眼眸半阖,敛住眼底冷冷的得意,“然后便踏上了来找公子的路。”
云灼眸色微动,“真的?”
星临缓缓抬眼,与云灼对视,轻声道:“真的是——在骗你。”
他噗地一声笑出来,诡谲与落寞霎时间烟消云散,他拍着树干笑,“哈哈哈哈公子是不是又认真啦?”
“……”云灼心中猛地一空,随即面色沉郁下来。
“哈哈哈哈哈。”星临面上哪里还有半分感伤,心道云灼认真的模样真是好玩,“我从话本上看来的,觉得编得不错,怎么样,公子是不是也为之动容了?”
云灼扭过头,“闭上你的嘴。”
星临真话假说,笑得抖落几片无辜枫叶,他身形一闪,换到云灼另一侧坐下,偏要去看云灼生气的脸。
云灼觉得这人简直无聊到不可理喻,“你嘴里有半句能信的话吗?”
“有啊有啊,”星临刚才笑出了泪,现在笑眼亮亮,“怪病是真的!所以……公子以后要对我温柔些啊,你稍一用力,我就会很痛的。”
云灼神色空白了一瞬。
星临无辜而认真,“我一痛,就会忍不住叫出声,被别人发现的话,日沉阁主的脸就要丢尽了。”
“……”云灼确定了,星临就是故意的,他道:“你说这话时竟也面不改色。佩服。”
星临道:“我要怎么改色,这样吗?”
他的神色变幻总是莫测,此刻,眼角上挑而眉间微蹙,煽动人心的潋滟,凭的是枫叶浸红了笑出的泪光。
都说美而不自知才是动人的精髓,可星临偏偏是恃靓行凶的巅峰。
自然的蛊惑与矫揉造作只一线之隔,多一分太刻意,少一分太浅淡。那些捉摸不透的引诱背后,实则是绝对精准的分寸感在支撑,这正是星临所擅长的,所以他混蛋得游刃有余。
造化神姿的肆意,星临的咬字也放得轻缓,“这样的话,是不是就符——”
云灼抬手,捂住星临的嘴,忍无可忍道:“闭。嘴。”
星临也不躲,反而笑得更没心没肺了,就在云灼的掌心里,他哈哈地笑,带着云灼的掌心一片潮湿温热,掌心中的空气有限,来不及抽取与交换,空气急速消减的过程中他有些呼吸过度。
轻微窒息。
云灼的手掌堵得星临泪光加深,空气匮乏,他整张脸泛起淡粉,那颜色延伸至脖颈,漫过锁骨,深入衣领看不见的地方去。这比刚才刻意的引诱还要生动鲜活。
云灼被烫到一般,收回封禁星临言语的手。这些真实流露也令他心动,他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星临汲取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边咳边笑,他还没平复呼吸,便执起云灼方才捂住他的嘴的那只手,扯住自己的黑色衣袖,将云灼掌心中自己的口水仔细擦干净。
“云灼还是干干净净地好,”星临道,“这世上虽然没有神,但云灼的心愿,一定会实现。”
星临说这话时笃定而真切,大概是周遭的红枫太明艳,衬得他笑颜明媚耀眼。
他看着云灼,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夜空在倾斜,半天星月摇曳,全都偏心到了他那一边。
“你要相信我,云灼。”
一根鲜红丝带随风摇曳,荡到了两人之间。
红带尾端时而落在星临面上,很痒,他烦得几次伸手挥开。
云灼的心却跟着红带前行,攀上星临的眉眼,他掌心的琥珀仿佛已经烫得攥不住,“你知道我的心愿?”
星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找出五年前云归的真相,这不是很明显?”
找回云归覆灭的真相确实是云灼毕生所求,可他新添的愿望,他触动神迹的心意,此刻就在掌心,隐秘不与外人言。
他想要把一生一次的庇护交给星临,告诉他,他并非孑然一身,他也是被牵挂的人。
云灼喉头滚动,成拳的手抬高几分,微微离开树枝。
“还有一个心愿。”云灼道。
深思熟虑下的几多犹豫,一旦沾染了真心,一呼一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星临道:“别说,让我猜猜。”
星临终于捉住了那条不断亲啄他脸的红丝带,在尾端快速打了无数个结,奋力一丢,荡出甚远,被千万红丝带牵绊着,终是没有再回来。
他像是解决了天大的烦恼,终于好整以暇地转头望向云灼。
星临笑得甜也坏,“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短短一句,后几个字越说越轻。
最后的那个“啊”甚至成了气音,虚无缥缈地散在两人之间。
云灼听着却震耳欲聋,心脏鼓噪跳动,从胸腔震到大脑。
“怎么不说话?是我猜错了吗?”星临道,“那姑娘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姑娘?
云灼瞬间清醒了过来,“青楼里的那位姑娘?”
星临点头,“她还说你眼神像要吃人。”
青楼一幕又笼罩云灼心间,星临拥着别人的模样,也深情,也动人,也以假乱真。
迎面一盆冷水,漂着细碎浮冰,从头淋到脚,那种死一样的平静又覆上了云灼的眉宇,“你对那位姑娘,也是这样吗?”
“这样?什么样?”星临没懂。
云灼道:“爱总是挂在嘴边,许诺更是随口就来。”
“这有什么?好话会有谁不愿听吗?”星临依然不解其意,他要捡拾回那颗花种,嘴上跑马几句又有什么。
云灼松开轻咬着的后槽牙,“原来都只是好话吗。”
他知道星临在一开始靠近他是有所图谋,其实他也并不在意他是不是为达某个目的。
只是星临待他,与待旁人又有什么不同?
他想给的牵挂与爱,在星临那里又是什么廉价东西?
星临根本不懂,也没说想要。
星临明明察觉得到他的心意,却根本不在乎,这才是最可恶的,他的忧心、怒意、渴望与真心,全被狡猾地拨动,这是星临的游戏。
潮湿的吻与虚构的爱,全部慷慨赠送,谁都像被星临放在心尖,但没人知道,他根本连心都没有。
云灼的落脚处是一片繁星织就的幻梦,向下看,只有一片虚空。
他的心之所向,其实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好在云灼的表里不一足够炉火纯青,还能撑得住他一具冷静皮囊,“你对谁都可以这样做,是吗?”他道。
星临看着云灼,那双眼盛着不知深浅的天真,剔透到无情,他没有说话,就那样无声地默认了。
他这次没有说那些云灼想听的话,他没有欺骗他,这近乎残忍的坦诚,逼得云灼露出了几分笑意。他笑自己临渊羡鱼,尽是虚妄,皆为徒劳。
突然,他抬起胳膊,随手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