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5)
有人扶起她,她脸色发白地颤抖着,“你们看……你们看江里……”
人们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望去,那处水面有零星几盏河灯漂浮,对亡者的追思静静地徜徉在江水中。
有人叫道:“水面上……有东西浮着!”
“在那!在那!”
“我看见了!”
“那是……那是个人吧!他没有头!”
人群喧闹惊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开始剧烈呕吐。
星临三步并作两步汇入人群,游蛇般穿梭,转眼间到了江边——
江水中,一大块影影绰绰的暗色,锲而不舍地随着江流撞击岸边青石板。
星临走近两步,视野瞬间被大片斑斓的颜色充斥,冷感的苍白和暖色的焦黄,交织纵横在崎岖不平的皮肤上。
像一大片浓烈得要死要活的呕吐物,被强行凝结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还是材料不够捏出脑袋的那种——这具浮尸没有头颅,而且赤身裸体,在祈福佳节里有伤风化地浸在冰凉的江水中。
“是被烧死的。”不知何时,扶木也来到一旁,在一旁细细端详着不成人样的浮尸。
星临一开始也在看这遍布全身的惨烈烧伤,但现在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而是这浮尸身形实在眼熟。
众目睽睽里,鬼使神差地,星临单膝跪下,伸出手,指尖浸入江水,轻触那血肉模糊的脖颈断面。
黏腻恶心的敏锐触感里,生物信息迅速采集上载。
“这个人——”星临视野中浮现两行相匹配的分析结果,“是唐元白。”
这具尸体竟是被他上门讨账的唐老板。他心觉不妙。
果然,下一秒,他身侧的扶木转过头,看向星临的眼神中满是惊愕。
“所以你是直接杀了他?”
扶木的声音很低,低到在这惊惧哗然的人群中,只有星临能听清。
第12章 暗涌
“不是我杀的。”
星临坐在日沉阁一楼大堂内,捏着竹签,拿出油纸袋子里的冰糖葫芦,将在江岸对扶木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扶木在旁看他一副大祸临头还全无所觉的模样,多少有点恼怒,“少主!出了这种事情,我拽他回来的路上他还非得去买糖葫芦,也不想想这大夏天的,一路拎回来都化了!”他将杏色上袍衣摆拽给云灼看,上面有几滴黏糊糊的深色印记,“你看,他还乱甩在我身上这么多!特别粘!”
星临心想如若闭上眼睛不看那张脸,还以为这满城闻名的偃师,和那群卖荷叶灯的总角稚子一个年纪。
他在扶木的控诉声中,拿起一串糖衣半化的糖葫芦,晶莹的麦芽糖稀黏连着,滴在红木方桌上,他咬下一颗,并不咀嚼,只是含在口中尝那颗山里红的甜味。
扶木向身侧看了一眼,发现他控诉的人正装聋作哑,吃得入神,一时间怒气上涌得几近哽住。半晌才赌着气坐下,声音低了下去,嘟嘟哝哝地像是在跟自己抱怨,“这完全就是个小孩儿嘛,干嘛还指望他能出什么赏金任务。”
星临听得清楚,一时之间心中觉得扶木很是有自知之明,面不改色地继续吃。
桌面不断遭受黏腻的灾难,云灼将视线从那处移开,转向扶木,“浮尸的事情仔细说一遍,其它不必再提。衣服洗洗就行了。”
“哦……”扶木道,他叹出一口气,将今晚江岸的突发情形细致入微地阐述着。
两人对谈之时,星临在一旁托着腮一言不发,继续含着自己的糖葫芦,眼睛却状似不经意地看着云灼。
云灼认真倾听时,侧颜骨骼走向很是秀致,但星临的目光却微微有些偏离。
在他视野里,云灼身侧莹莹泛蓝,那些如同浮尘一般的发光字符,成千上万地在他周身漂浮着,条带状的数据框繁密有序。
那是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
祈愿树下,猝不及防得到名字后的影响究竟是什么?
云灼确实成为了他的支配者,这是事实,但坏就坏在,他是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将前支配者穿喉刺死的机器人。
机器人三原则在他出厂时被写入了机体程序内,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疼痛里,他打破程序对意识的禁锢壁垒,在他决定杀死少将的那一瞬间,“绝对服从”的程序原则也只是剩下了几分浅淡的机械本能而已,他可以轻易克服,就像人类克制愤怒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云灼变成他的支配者,反而使他成为了受益的一方。
因为建立联结之后的功能——对支配者生理指标的检测——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漂浮在空中供他解读。血压、肌电、皮肤电。他现在心脏跳动是否过快或过缓?一呼一吸间需要耗费他多少血肉人生?现在去覆那轻叩木桌的白皙指节,又会有多少热度传入他的机械骨架?
也难怪少将会那般厌恶他,这些过于详细的数据,如同是一把锯齿刀,将一整个活生生的人锯碎成千万条能够解读的数据。人类的本能总会为这种冰冷的解离而感到毛骨悚然。
就像现在,云灼认真倾听的模样俊至雅极,眉眼舒展,唇线平直,任谁看都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
但在星临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那边,扶木用对浮尸的观察收了尾,“那尸体烧伤严重,但身形确实与唐元白相似,找到头颅便可确认身份。”
听完江岸突发事件之后,云灼半响不言,垂眸思索片刻,“其中问题是什么?”他说这句话时没有转过头,但星临知道他是在问自己。
“在发现浮尸的一个半时辰之前,我去过唐府。”星临如实道。
“多少人看见过?”云灼问。
“很多。唐府家仆知道我想讨要账本,他们将我扔到长街上,那条街挺热闹。”
星临说着,眼睛却盯在云灼身边浮动的生理指标,血压和呼吸频次在显而易见地上飚。这是一个人情绪唤醒的表现,此刻沉静模样的内里并不平和。
扶木在一旁持续生气,“这纸悬赏,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是日沉阁接的!”
日沉阁傍晚接了万聚坊的委托悬赏,有人目击他登唐府大门讨账未果,在此一个时辰后,窃取万聚坊账本的幕后主使唐元白就于江中毙命浮沉。
星临听懂了扶木的弦外之音,“会有人认为是万聚坊买凶杀人?”
然而事实上人家万聚坊只是和和气气地委托找回账本而已。
“对啊,多亏了你少买多送。”扶木道。
“人不是我杀的。”星临将事实复读。
“现在说这些无用。”云灼开口制止了两人的无意义对话,他又对星临道,“最迟明早,唐府就会发现唐元白失踪,若是再得知江中浮尸一事,他们首先怀疑的人必然是你。”
星临的注意力还在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上,听到云灼说话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云灼像是察觉到了星临的敷衍,轻叩了两下木桌,“唐府家大业大,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且他们深谙在旧都中的行事规矩,被他们盯上,你别想好过。”
真是奇怪。
明明还是那一双墨色眼眸,如出一辙的古井无波,星临却感受到一阵眩晕侵袭。
不是因为云灼说的话。
而是星临顺着云灼的生理指标挨个查看过去,猛然发现在云灼的眉骨旁边位置,浮现着一行异常数据——
——这人脑脊液中的五羟色胺代谢物水平低于常人。
这行异常数据熟悉得星临近乎条件反射性地想要呕吐,他的前支配者就是这样,他在濒死状态里亲身验证了不知多少次。
这类人更容易被激怒,攻击和暴戾是他们刻在基因中的恶之恩典。
星临眼也不眨地看着云灼,瞳孔微微颤抖着。
“其实事情也很简单。”云灼端起茶盏,用那青瓷盖沿驱走茶沫,它们脆弱到只是轻微碰壁就会死亡,“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让我相信你。”
星临视野里,云灼的心率和血压持续上升,这翩然外壳里的负面情绪欺山赶海,面上却半点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