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81)
“我鬻稀想。”星临听见SPE-1437说。
SPE-1437动手很快,他按着合理的顺序,连血带肉地拆解自己,从不影响机动的零碎部件到主宰机体的核心骨骼,一节一节、一块一块地换进星临的机体。把一具残缺的躯体一点一点地填充。
寒镜神迹有着万千个令人迷失方向的明镜,万花筒一般迷乱视觉,映出万千个把自己拆卸得蓝血淋漓的SPE-1437,他们的果决如出一辙,肢解自己的动作同样利落,为拼凑出一个身心完整的星临。
星临正被放在墙边,破布娃娃一般任SPE-1437摆弄,头都抬不起,视野固定而有限,只看见小半个下巴在眼前忙前忙后。他看见有浅淡的蓝色液体从下颚滑落,也不知道是不是痛得。
一个平行时空内只允许一个星临的存在,过往的给未来的修补,存在的合理性被一步一步地让渡出去。
肋骨腿骨和精密硬件被替换进去,把完整给他,蓝血输送进去,生机也给他。
他剩给自己一只右手,扯上自己的衣襟,外袍是他偏爱的黑色与高领,拥有柔软厚实的布料与考究的针脚,确保一个不怕冷的机器在前往天寒地冻之境时不受冻,他把外袍脱下给他换上,把体面给他,把天冬的关切换给他。一只手也足够他将事情做得漂亮,连箭袖的绑带都被他绑成规则的菱形。他把流星镖插进他的袖间,把扶木的心意给他,把琥珀挂上他的脖颈,把云灼的爱给他。
“好在你不算完全了解你自己,所以这不在你的预判内。”
SPE-1437的咬字里呼吸声过重,星临发觉刚才那声笑很不寻常,那笑里带着得逞。他看着他把自己拆得七零八落,一张光洁的脸被一身丑陋的、脏器骨骼全部缺失的合金架子托着,像人,更不是人,像合金半成品,却已经不是纯粹的机器。漂亮得令人发指,一个处于生机巅峰的恐怖谷实例。
他看见那双盈满浅蓝泪水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机械骨架被熔成液体,冷却前爆发出最后一刻的光芒。他直面他的不甘,接收到他滔天的绝望,读取出他眼底的眷恋,那眷恋静默又热烈地燃烧着,把他的灵魂叠进去,重合着烧。
此刻未知的未来与已知的过去转置,烧到痉挛的空气里,已经分不清谁是SPE-1437,谁是星临,也或许他们本就是、已经是同一个存在。
他把身份给他,更给他不死之身。
最后装进躯体的,是支撑修复功能的硬件,很方正很完整的一小片插件,安插进临近机械心脏的位置。
他抓着他的肩膀,把能源尽数传输过去。
运转正常的修复功能顷刻启动,骨缝弥合,线路接通,蓝光大现里飞快搭骨生肌。
风声远去,大脑的意识被冲击得错乱了几秒,大脑与视野全部被泄洪般的提醒抢占,全是好消息。宣告着一切都在变得完整,现在和过往在整合,躯体在变得崭新。
视觉恢复正常时候,他面前空无一物,躯干控制力恢复时,他转动脖颈环顾四周,发现那残缺的存在和那一地本该存在的损毁零件竟就这样凭空消失了。那滩溅射状的蓝血还在。那些自负、无情、还没参透的渴望、尚未宣之于口的秘密,蓝盈盈地濡湿了一大片雪地,蒸发得飞快,丝丝白雾带着浅蓝。
在那蒸腾的浅蓝中央,陷落了一个小小的圆形雪洞,他从那里面拾出一个球形物体,只有他的半个拳头大小,粗线条的花纹,通体漆黑。
那是一枚机械核心。
这是星际时代每一个机器人都有的,它不提供动力,不存储思想,在机器人还运转时毫无作用,它起作用的时候,在于一个机器人彻底损毁之后,记录事故的数据以供人类进行分析来促使技术进步。
那滩蓝血蒸发殆尽,他把机械核心握进掌心,握紧这最后发生过的证明。
他站在寒镜神迹的墙边,看见明镜一般的墙面映出一个身影:不是过去的SPE-1437,也不是未来的斗篷人,是塌陷了无数个平行时空,终于换得的绝无仅有的存在。因恨而生,也因爱而活。
“星临!”
风送来一道声音,喊的是他的名字。
紧接着,他听见密集的脚步声也夹在风里,他顺着声音望去,雪原尽头有一线黑色的弧度不断拓宽,海水一般涌来,涌来的声音却不是潮水声,而是锣鸣击鼓声中夹着祷辞,嘈杂着来驱现世的魔。那山巅的祭典不知何时办到这寒镜神迹之前来了。
反抗时空法则是否会有惩罚。命运兵临城下,星临顾不上,他听到那个人还在喊他的名字。
他在寻找他,就像他在失序的时间里找了他那么久一样。
人潮繁密而面目模糊,星临一眼就看见了他。
星临就站在落寒城巅的一个阳光璀璨的晴天里,看见一个身影在人潮的前方,与乌合之众拉出不平庸的距离,将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向自己奔赴而来,像一枚翻飞得矫矫不群的雪片。
那一瞬间,星临觉得什么都阻挡不了他。
他知道自己从未失去过方向。他向着他走过去,走着走着不自觉地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雪原上一道黑色残影。他跑过时间,跨越时空与生死,跑过不可计数的痛苦与孤独,在狂奔中又找回了天生的轻灵,奔赴他心的方向。没有人知道这一段距离,这样一段不长的距离,他走了多久。
阔别已久后再重逢,要以什么话来开场,星临没想好。
他只是想重新站在他面前。
这么简单的念头在半路被动作换了,星临不知怎么了,仅剩几步时突然不由自主地冲着云灼张开手臂,那是一个索要拥抱的动作,很孩子气。
所有都是背景,所有他都不在乎,远处荒谬的祈福人群,盘踞在头顶即将落下闸刀的蓝血谣言,身后无论如何都躲避不开的破风声,四伏的危机是他踏入这世间便不停歇的主旋律,此时此刻都要为他的重逢作配。
下一刻,暗处而来的一根冰矢射中他的机械心脏,力度很合他的心意,扎入机械心脏却没有穿透胸膛,足够把他带进面前人的怀里。
星临在这一瞬间被云灼抱住。
这一箭里,痛感回归,蓝血回归,嗅觉也回归,星临这才发觉,原来雪的气息一直充盈着他的鼻腔,这雪像是温热的,是云灼的温度,也在回归。他回抱云灼抱得很紧,他渴望这个温度太久了。
这一箭痛彻骨髓,把星临钉进命运的轨道中,也正式宣告他的回归。他带着最完整的经历,重新成为嵌入故事的人。
“星临!”
云灼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星临却还能听见焦急到失去平静的气息,在无声地传达潜台词:“坚持住,带你走。”他的蓝血浸湿了他的白衣,触目惊心的疼痛泼溅在雪地上,星临看见云灼眼睛在紧张。
“坚持不住的。”
星临说着就笑了,他这一笑,笑到了极致。从未有人在星临脸上见过这样真、这样纯粹、不掺心思的开心。
“云灼云灼,快带我走吧。”
戛然而至的黑暗迟迟到来。过去的故事里,落寒城巅一箭炸出蓝血妖邪,是叶述安与寒决明的共同谋划,而此时这一箭不仅仅是叶述安算中的,更不仅仅是寒决明射中的,很大程度上还是因果与法则给他的。
然而,还是有些分支在冥冥之中更改轨迹。
星临陷在一片真空一般的黑暗之中,那一箭不够将他摧毁,云灼赶在机体崩溃之际给予了他大量能源,致使他的修复功能得以紧急运转,机械心脏的受损非同小可,缓慢而高能耗的修复进程也在后来的日子里被云灼维系着。
心脏受损而持续高能耗修复,这是一次被提前了的重伤。将星临伤到这个地步、让他陷入长久休眠的人,本该是蓝茄花宴上真相大白后穷途末路的叶述安,现在却变成了落寒城巅祭典上的寒决明。
全知的他该快点醒来,在有望改变的命运中发挥作用。
却发现自己比预期中休眠得还要久,始终醒不过来。
修复进程不断推进,把他的新伤旧伤全都抹平了,各项感官都感受鲜明起来,他听到木门轻开轻关的吱呀声,蛐蛐叫声,后来声音变得嘈杂起来,像是有无数人在咒骂在痛呼,也会闻到气味,脂粉的甜香,米粥的清香,清雅的木头香气有时候也会混杂进这个存放他的空间。还有会触及他侧颊的手指,以及在某段万籁俱寂的声音里,落在他眉心的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