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19)
得益于这未知的一味毒,星临用一只冰凉的手来覆他的脸,驱散烧灼的眩晕感,他恍惚间又置身于远去的岁月——
珍视的目光,病痛却安全,倒计时的生命里,向往世间光明而充满期冀的一切。
云灼总是很遗憾自己没能死在六年前的那个雨夜,现在他的下颚抵住茸茸发顶,又开始庆幸自己没能如愿。
“我会相信你的。”云灼道。
星临抓紧一片衣袖:“我想你能一直相信我。”
云灼:“一直相信你。”
星临:“云灼,只要你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他认真地看着云灼,“你从前活得太干净,云归谷太好了,你一夕之间坠得太快,摔得太狠,因为期待过高,落差在所难免。这世间必然是黑白混杂,这你比我还要清楚。如果你夺人性命时会感到罪恶,自我审视时感到痛苦,那么以后就把这种事交给我来做。”
云灼想也不想,“我拒绝。只我一人干净,让你脏了手,是什么道理?”
“对我来说,脏了手,洗干净就是,”星临道,“我心里不会有任何负担,不像你,人命压在心里。只要你信我,我愿意做你手中利器,你可以随意使用我。”
话音刚落,最后一句话又不知触怒了云灼哪一根神经,星临的冰冷不屑向来除了云灼便一视同仁,不屑到将自己踩进地里也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
云灼忍了又忍,“跟你说过了,别这样说话。”
“怎么了?”星临端详着他的面色,不解道。
云灼冷冷道:“听起来感觉你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供人使用的物件。我珍视的人,你总当着我的面这样轻视蔑视,意思是我品味低下眼界狭窄,是心意错付?是一文不值吗?不觉得冒犯我吗?”
星临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两人对视了半晌,静默笼罩,倏而云灼侧开目光,“对不起。我头脑发热,不太清醒了。”
星临望见云灼那模样,一瞬间的心情无法言喻,他错觉自己喉咙干涩,“没关系,我的问题,因为我本来就是。”
第95章 陈风
此言一出,云灼立刻侧目看他,突然笑了,笑星临好空洞好茫然的脸,笑得怒火昭然欲揭,云归的理想与情操塑他血肉,克制惯性也已经钉死了他的骨骼,连这样的情绪外露也翩然。
云灼:“不管你从前怎样,妄自菲薄总是令人讨厌。”
星临:“你别生气。”
这句话星临以前不知道笑着说了多少次,可他脸上现在是一片空白,他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神态说出这些话。
星临:“我不是妄自菲薄,我只是在说实话,我说让你使用我,是我表达认同你的方式,真实的,发自本心,愿意让你支配我。”
星临用脸颊蹭了蹭云灼的掌心,用仅剩的动作驾熟就轻地卖乖。
“你也想要支配我的,不是吗?”他洞察了云灼心底深处的晦暗天性,仰头的角度显得他眼睛更大,直击人心的、悚然的心动,伴随着刺耳至极的话语。
云灼僵硬着,深呼一口气时,愤怒碎裂得很体面,刺痛着,生出的冲动压过了疑惑。
他手握住星临的肩头,用力是向外,推离的动作。
“出去。”他道。
星临看着他,片刻后,翻身下榻的动作干脆利落,遵从着云灼让他出去的行动轨迹,几个眨眼间便已经到了窗边。
眼见着他一抬脚就踩上了窗台,一个跳跃,就能以最短捷径消失在云灼的视线内。
云灼忍无可忍,“星临!”
星临搭上窗框的手顿住,转回头来,“不是让我出去吗?我刚刚说错了什么吗?还是说,我的实话让你感到刺耳?”
云灼:“……”
星临:“我身上的怪异之处,并不是一场疫病赋予的,而是我生来便是异类。你看到的那些让人不适的冰冷与傲慢,那才是真正的我,我以为你本来就已经察觉到的。你还期望我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呢?我都可以说给你听。但你知道的,我也只是说给你听上一听而已。”
星临不是在和云灼置气,他冷静地陈述事实,但听进他人的耳朵里很像在挑衅,他自己因为放得坦荡而无法感到折辱,正常人听起来却颇觉得阴阳怪气。
可云灼只是坐起了身,“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不会只止步于天性,你也不会只止步于出身。哪来那么多‘生来便是’与‘本该如此’。”
话语中掩藏着无限的包容,让星临蓦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云灼。
不管他是否能够理解,想要警戒云灼从未磨灭过的期待,星临总觉得云灼有一种奢求,总想找点永恒不朽的东西,能在这混乱浮世中坚信,在血液飞溅时,不至于迷失自己。
星临望着那病热中仍敏感冷傲的风范,一段挑不出毛病的剪影,在灰暗色调的绘境里隐隐违和起来。
或许,他和云灼其实相同,同样的格格不入。
云归谷为他涂上温柔良善的底色,却与这个世间相悖,无法在这个时代存活,只能扼杀自己,信念之碑轰然倒塌时,他甚至无法找到一个支点撑住自己,最后和砖瓦一起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直至今日,云灼还是活在流言蜚语中,在不远的将来,他将在这个层面上与他达成一致。言辞都模糊,字句多少都会有所偏离,被世人的流言定格成薄纸一样的东西,随意撕碎,随意扭曲,脱离本来面目。
“你最近听说了吗?那关于偃人的流言愈演愈烈,变得更离谱了,蓝血妖邪成了烈虹降灾的罪魁祸首,我昨日去捉那逃犯时,连山脚的一个洞穴里都有人谈论,都唯恐对蓝色避之不及。”
星临若有所思,将试探尽力掩盖,抠着窗框的手指,却暴露几分紧张不安。
“云灼,你也讨厌蓝色吗?也觉得那是灾祸的象征吗?”
云灼一怔。对话有断档,他气生了一半,星临忽地转了话题,一颗心噎得他不上不下。
他看着星临手指上的细微动作,发热的头脑也清楚这个问题要慎重回答,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谨慎牵绊住了唇舌,在两人不间断的对话中,营造出一丝空隙,演化成一种名为“沉默”的微妙东西。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只几秒的沉默,迅速将星临的期待吞噬殆尽,加剧了他被云灼否认的恐惧,一时竟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云灼的回答。
“晚一点吧,”星临笑着道,“晚一点我们再说这个,现在天也亮了,我再去寻寻那最后一位逃犯。”
云灼见他寻了个借口就想逃离,道:“今日的继任大典……”
“与我无关,我不去我不去。”星临摆摆手,“我走了,继任大典之后见。”
他踩着窗台便飞掠出去,在高塔外部的灰石平台上几次借力,中间还因积雪成冰差点滑倒,手忙脚乱中竟有了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好在最后还是安全落了地。
他只是一时冲动,现在却越想越觉得还不是时候,等他准备好妥当的措辞,再来好好地惊吓一次云灼。
雪面洁白厚实,他低着头在自己的脚印上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若是此刻星临回头,迎着阳光往高塔上那扇窗看,会发现灰色石壁框住了半个霜白人形,正远望着他。
可他没有,他只是垂头丧气地走进风里。
栖鸿山庄的庄主继任大典很是热闹,百姓们都起了个大早,一齐向着落寒城的至高祭坛聚集,星临却在人群中逆行,漫无目的的游魂,游荡到中午仍一无所获,始终寻不到那一抹手腕干净的澄黄身影。
风雪之城,人人厚帽高领,遮去大半张脸,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拉低的是逃犯自身的警惕。
星临找到那人时,正是在靠近继任大典举行处的两条街外,一家生意红火的铁器店里。
这是那位在逃囚犯与日沉阁杀手狭路相逢的第三回 ,逃得迅疾中带着几分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