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69)
叶述安盯着那指骨有节律地轻落几次,向那驾车的马夫说道:“现在开始进谷,遇到第一处分叉山道便向后折。”
马车向前行驶,不多时便陷入愈发浓重的山雾中。
雾气像是汲取了霞光的颜色,粉墨入水般扩散其中,山道掩蔽其中,雾气变幻不停,几次眨眼之后便让人迷失方向,不知身在何处。
好在就算云灼不发一言,叶述安仅凭那指骨轻击的声响,也能将其中含有的信息快速又详尽地解读。星临看在眼里,看他们不需言语,只要肢体微动,便能将提前约定好的暗号提取。他明白,那是多年养出的默契与熟悉。叶述安显然很了解云灼,熟知他的脾气秉性,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在致谢,几次扣动就能读出信息,也知道他在濒死之际最需要看到什么。
叶述安与云灼之间的默契,将星临强劲地隔阂在外。
而星临与世界本一直隔着一层膜,此刻他却感知到了“隔阂”这种微妙的存在。
马车多次折转,一路迷雾缭绕,却行驶得愈发平稳。
云灼指骨落下的力度越来越轻,节奏越来越粘滞缓慢。
不知何时,雾气已经全然消散,星临看着云灼那薄薄的一层眼皮,阖上时很无力。他惨白得惊人,这具翩然的皮囊像是蒙上一层晚秋的白霜,眼看着就要冻毙在这里。
星临握住云灼的手,这只手,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夜里被他握住。
自某个时刻开始,他已经被失去的恐惧感攫住。
机器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从来不觉得那些喷涌的血与涣散的瞳孔有什么值得眷顾。一条人命的消逝,在他眼里不过是归零的数值,趋向平直的线条,从来没有温度。
他自己的死亡更是没有重量,剧痛后返厂重修,再次与人类共处,他在漠视与厌恶中做些无用挣扎,然后再重蹈死亡覆辙。
可这次不同。
一次地底不见天日的战斗,纷飞的血与痛里,太多东西他还没看清,便转瞬即逝,几次难言的触动,一概被锁在胸口,时不时扣动着机械肋骨,想要破开一层薄薄的皮肤飞出。
那些触动对机器人来说,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也对扶木描绘的未来生出几分期待,可惜被一场意外歼灭得了无痕迹。
云灼的心跳微弱,顺着脉络和骨血爬进星临的掌心,他第一次萌生了想要留住些什么的念头。
迷雾已经散去,谷口近在眼前。
叶述安始终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他这才得了空回头望一眼,见星临神情空茫,着实有些怵人,便出口宽慰道:“他这样已经不止一两次了,我们马上进谷了,他会没事的。”
“不止一两次?”星临一眨眼,覆盖上一点活人神情。
“云灼他……也不是说他逞强,只是手上偶尔失了克制,就会反噬自身,可他从来不听我的,”叶述安道,“万一哪一次没能及时赶回来……”
叶述安皱着眉,不再说下去,他不愿在脑内将这种可能续接下去,以至于出口的这句话,最先刺痛了自己。
“若是哪次没能清醒着撑过这迷阵,也真是顺遂了他的心愿。”
叶述安用手背去贴云灼的额头,心事重重地收回手。
这人从来体面,可此刻星临仿佛看清了他神态中那些无奈的隐痛。
“顺遂了他的……心愿?”星临疑惑地复读,“为什么这样说?”
马车驶入一处山谷,路边是大片霜白花朵,马车疾驰而过的风将它们摇曳,远远望去如同草木间落满白雪,点点雪光映入叶述安的眼底,他眉宇间如远山般的宁和终于失而复得,他温和地看着星临,“没什么。”
星临从他低垂的眼角里,隐隐体会到一股涩苦,“叶公子。”他很认真地叫一声,“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云灼的从前。”
“云灼的从前。”
简单几个字,叶述安含在口中又滚了一遍。
马车粼粼向前,将那如幻迷雾与喧闹世间全部抛在车后,转过狭窄的、白花缀连的谷道,一阵湿润的草木清香被风携着送入马车中,风卷开灰蓝的门帘,眼前豁然开朗。
“你现在身处之地,就是云灼的从前。”
风拂过星临额前碎发时,他听到叶述安告诉他说。
遍染彩霞的云对谷内更不吝啬,缱绻的云纹铺陈着谷内的天空,一颗参天巨树的枝叶几乎与云纹相接,几缕夕阳顺着枝叶缝隙下凡,滑过树干孕育的陈旧岁月,淌进一片澄澈见底的蓝湖,又被如镜湖面送到一面白石墙上落脚。
巨树蓝湖被丛生的白花掩映,房屋小院与殿堂全部依靠峭壁而建,纯白墙面只在屋檐边角处以黯黑角料点缀,一眼望去,如同白石凿凿滚了一圈墨,错落有致地长在山水之间。
云归谷。云灼的故乡,连空气都沁人心脾。
可是这处故乡里没有人。
马车就停在那棵参天巨树下,叶述安架着云灼下了车,径直冲着最高处的殿堂而去。星临紧紧跟在其后,视线逡巡过这片天地,最后又落到前方云灼微微晃动的手臂,神情愈发迷茫。
除了他们,这山谷里明明没有任何其他人。
云灼只字不提的故乡,大漠星空下追念也切齿的复杂心绪,此刻都被星临具象到结网的屋角,沤烂的木桩,空荡荡的美景,空荡荡的精巧房屋,星临空荡荡的掌心不再握有那份难以捉摸的微弱心跳。
天地间,只有寂寥的风与草木互相作伴。
“云归谷早在五年前就覆灭了,云灼是最后一个幸存者。”
叶述安踩上最后一阶石阶,回头望一眼那怅然迷茫的黑衣少年,只字不提的过往诉之于口时,他将肩上的挚友又架得稳了些。
云灼昏迷不醒,被带着一路向上,回到沉寂已久的故乡。
星临踏过积满落叶的石路,绕过大门紧闭的殿堂,沿着曲折向上的白石台阶,来到最高处的山峰,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山谷。
这处山峰顶部地形和缓,白花比谷底茂盛,乍一看与寻常山景没什么不同。
如果没有那大片青石墓碑矗立其中的话。
雾气浓重的天幕下,山谷静谧无声,一阵清风拂过,星临看见那些及膝的、翠绿的茎柔软悲悯地一弯,墓碑后的圆鼓坟茔便露了出来。
第57章 霜晶
星临踩着叶述安的脚步,穿越这片花草坟墓。他多看了几眼其中一座墓碑上的刻字,那是一个叫云回的人坟墓,墓碑上的字笔锋转回钝涩,比起字迹,更像石头上的伤痕。边角处,立碑人的名被掩在更深的花草丛中,星临匆匆路过,难以窥见。
一路走着,土壤湿润松软,忽然,他脚底传来一阵硌痛。
星临低头,随手将齐腰深的草一拨,只见花草摇曳的深处,几颗拳头大的霜白晶石在他脚边,草木蒸出的水汽凝几滴在上面,几点湿痕像是点燃了内部一丛灰色火焰,在掩映阴影中微微闪光。
他脚下不停,扫视四周草丛,发现被这奇怪晶石硌到脚并不是偶然事件,整片花草坟茔中,四处散落着这种霜白色晶石,只不过匿在同样颜色的花丛中,不为外人所觉。
他正对这奇异的晶石产生一星半点的好奇,便在花草的最尽头,看见他的好奇在那里尽情簇拥。那处的霜白花朵盛开得格外肆意,团团拥着一处白石修葺成的洞口,顺着洞口望进去,是同样的茫茫霜白,叶述安最终就是在那里驻足,稍一停顿,便踏了进去。
星临跟着那道青色身影一步不落,石阶向下延伸,通道墙壁尽是霜白晶石,如同在一片草木中挖出了个晶石洞,越往深处去,越是白茫,单一的色调仿佛已经将人的色觉夺取。
他们在那条晶莹好看但冰冷单调的通道中走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抵达一处冰雕玉琢般的洞天——白色的石凳桌椅,霜白晶石镂出的床榻,简单寡淡而无聊。
云灼被放到那张晶石镂出的石塌上,一袭白衣完美地融进这方天地,宛若本该归属于此的玉石器物。
这融合感过于严丝合缝,甚至使得星临一阵不适,他总感觉云灼此刻更不像个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