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50)
叶述安在这一刻突如其来地慌了,一颗心蓦地比锦囊空。
幸而岛上蓝茄花开遍,断壁残垣压倒大片,夹缝之中仍有幸存花株肆意绽放。此时叶述安已经虚弱至极,仍倚着断墙采下几朵,摘落花瓣,采集花种,是他多日以来做的最精细的一件事,新鲜蓝茄花种装入锦囊,酱色布料重新鼓鼓囊囊,才感觉心脏再次充盈。
陆愈希从来不会让叶述安失望,他的兄长,多少次命悬一线仍能力挽狂澜,不论怎样的艰难困苦仍能驱散不幸。
这一次也是这样。
救援船只于第十二日正午抵达暮水群岛,陆愈希幸运抵达岸边,砾城派出五艘宽敞坚实的船只前来救援,其中仅两艘成功抵达暮水群岛,然而,船只数量的折损却丝毫没有影响救援状况。
因为那一天,暮水群岛的主岛之上,已钰兮经没剩几个活人,一艘船便已绰绰有余。
从登船到行船,靠岸再到回府,一路上,叶述安只短暂醒了三次,三个闪回的记忆片段无缝衔接。
第一次清醒,是叶述安被齐老青背上船时,只勉强清醒了一瞬。
他看见云灼扶着船舷在吐,云灼也没吃什么东西,不知他体内还有什么可以吐,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云灼的面色白得瘆人,周遭一群以白麻布掩住口鼻的青衣人围在五步开外,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扶他。船舱之内,还躺着一个人事不省的危恒。
岛屿上那些肢体开始腐烂的人,全部都步向死亡,无可转圜。云灼,危恒,叶述安……船上的幸存者无一不是烈虹症状止于皮肤变紫,病症便停滞不前,“腐烂”这一病症宛若一道天堑,毫不留情地隔开生与死的距离,一旦出现,便昭示了一个人必死的命运。
淅淅沥沥雨点落下,船只扬帆驶离岛屿,逃离噩梦,叶述安模糊的视野中,暮水群岛被落在船后,成为碧蓝海面上的几片渺小污点。
第二次清醒,是被突然炸起的尖叫声惊醒。
紧接着,繁急的雨声轰然而至,有哭声穿透雨幕,歇斯底里地往耳道中狂钻。
叶述安猛地睁开眼。
看见一个小小水坑中,蓄积着颜色诡异的液体,发白掺红的碎肉在上面沉浮动荡。
他身处飞驰的马车之中,目之所及是暴雨冲刷的长街,遍地陈尸,暴雨将恶臭气味浇得四处飞腾,街角一个妇人抱着婴孩在屋檐下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哪里?青石板地,黑瓦飞檐,彩绘浮雕的牌坊在雨中矗立。繁华的砾城长街,怎会是这幅景象?
这一刻,叶述安恍若又回到了暮水群岛,又回到了那个刚刚逃离的血涂地狱。
一颗雨水打在马车的窗框,碎裂后飞射着溅入叶述安的眼中。
第三次清醒,是彻底的清醒。
叶述安眼前是看过无数个日夜的床帐顶部,不可控的昏厥终于放过了他,坐起身来,星临感到体内那股疼痛又翻覆起来,身体四肢却不再绵软无力了。叶述安皱着眉,看黑暗中家具的轮廓,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桌案,没有尖叫与哭声,清寂的月光攀过窗棂。他在自己的卧房里。
死一般的寂静。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飞速地穿靴下榻,抓了衣架上一件外袍便开门往外去。
一踏出门,便扑面而来一股臭气。
叶述安始料未及,呛得咳了一声。
“公子,你醒了?”
门边一个倚墙打瞌睡的黑影被惊醒,叶述安低头一看,是齐老青,他一身污黑的衣服没来得及换,颧骨上那块菱形乌青也有凝固的血痂,他将叶述安照顾妥当之后便精疲力尽,索性倚着墙睡了一觉,守一夜,也以防叶述安有什么意外。
“怎么这么静?府中其他人呢?”叶述安抓着齐老青问道。
齐老青躲闪开目光,没有说话。
叶述安心一沉,“那怪病蔓延到城内了,对吗?”
齐老青嘴张了张,还是没蹦出一个字。
这一个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攫住了星临,窒息感在清寂的月光中延续,他听见叶述安喃喃了一声:“兄长。”
叶述安如梦初醒,甚至打了个磕巴,“兄长、兄长在哪?他来过了吗?他知道我回来了吗?”
六年前烈虹肆虐的砾城,原来发生过这样一场寻觅。
叶述安夺门狂奔而出时,是恐惧给他的巨大力量,身体的疼痛变得这样微不足道,以至于他穿过巷弄之后拍响陆府大门时十分有力,却长久无人应声,翻身上墙时他崴了一下,入眼是一大片沉寂得不同寻常的房屋。叶述安十五岁才新开府邸,此前一直被养在陆愈希身边,因此对他的居所了如指掌。
前庭,书房,练武场,昔日熟悉的地方,人都如同蒸发了一般,寻遍府邸未果,再去议事堂与城主居所,遇见无数哀嚎病者与麻布掩面的青衣人,疫病导致砾城人际解离,询问无数人仍不知陆愈希去向。
苍蝇乱撞般仓皇到天亮,叶述安倚在青石墙上掩住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陆愈希此刻有可能会在哪里。
良久,绝望与病痛蔓延的砾城中,叶述安抬起了头,看向城南方向。
那里有一座瞭望塔,高耸入云,视野开阔,可望见出海渔人是否归家。
一道七色彩虹挂在高塔后的天际,青白底色中的极致绚烂,一夜暴雨落幕,城中人源源不断砸在地上。
叶述安踏过无数石阶之后,在瞭望塔顶找到了陆愈希。
他的兄长,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千里眼握在手里,皮肤绛紫色已经蔓延到侧脸,高处的冷风已经刮了他很久。叶述安在确定他还有呼吸时大松一口气,却又在发现自己叫不醒他时提起一颗心,强行镇定,强行思考。最后却在发现陆愈希的手腕上一片烂熟的红时,溃散了神智。
叶述安发现陆愈希开始腐烂了。
那一片烂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这一刻,过去与现在如同重叠:不知方向的仓皇寻觅,脖颈熟红的腐烂痕迹,慷慨赋予他那样盛大的美好,最后又稍纵即逝。
叶述安知道世事无常,他从小就知道,但陆愈希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为众人冲入风浪的兄长,不该轻易地烂进泥里。
“哥,哥,你醒醒,醒一醒好不好?”叶述安背起陆愈希,无人应答的低声宛若喃喃自语,“我带你去治病,我们去……我们能去哪……对,云归谷,我们去云归谷!云谷主那么厉害,这样的怪病也难不倒她的,哥,你再坚持一下……”
云归谷成了死亡阴影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吊着叶述安心里最后一丝救回陆愈希的可能性。
他带着陆愈希离城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唤他。
“公子!公子!你要带陆公子去哪?!”
叶述安听出那是齐老青的声音,他头也不回,“我要去云归谷。”
齐老青终于找到叶述安,自他昨夜奔出大门便失去了踪影,找到天亮,齐老青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云归谷?云归很远呐!陆公子这样……恐怕——”
叶述安打断他,“给我备一辆马车。”
齐老青叹一口气,“公子,你想清楚了吗?”
叶述安已翻身上马,喝道:“快啊!”
叶述安谨小慎微到十六岁,去往云归谷的路上,他却从来没有回过头。
齐老青与他一同上路赶往云归谷,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可云归谷离砾城太远了,分别位于陆地的至北与至南,叶述安从未觉得这段路程漫长到能把人逼疯,陆愈希腐烂的味道日益可怕起来,空气里全部都是生命在流逝的证据,叶述安言语破碎地对他说了很多话,他却都已经听不见。
精疲力尽时换齐老青驾马,叶述安也睡不着,他自己身上病症未褪的疼痛也早已感受不到,只在每时每刻里控制不住地、不停地想:快!快点!再快一点!
精神长时间高度紧绷的下场通常只有一个。叶述安在夜间驾马时忽地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车,再次醒来时,却是在一张简陋木床上,他起身时床板吱呀作响,引来齐老青扶他坐好。几句交谈里,叶述安得知自己正在杏雨村,一个位于去往云归的必经之路上的村落,说明他们距云归谷还有至少四日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