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83)
扇刃和流星镖各自藏在宽袍与箭袖中,刃尖冰冷锋利相同,云灼看见星临眼中的寒芒,他踩着门口飞溅的血迹转身离开。
才走出不到五步,云灼回过头,正巧撞上星临凝视他的模样。
火光动荡疯癫,将星临的轮廓反打,云灼的目光欲盖弥彰。
星临读懂了他的目光,他冲他一眨眼,“放心。”
要说收容司里是一致的攻击性危机,长街上便是危险得错综复杂,想要伸出援手,坍塌的楼底下有颤抖的手举着,血泼的青石板上有人刚刚开始秃头,囚犯与狱卒屡次交手,处处是焦黑的痕迹,好在残沙与栖鸿设在寻沧分舵的守卫兵卒也及时赶到,与狱卒共同压制四处乱窜的囚犯。
可寻沧旧都人口密集,私搭乱建随处可见,这群囚犯简直如鱼得水,逃得快的,已经没了踪迹,逃得慢的,便随手炸起一片碎瓦与鲜血。
云灼随手捉住一位收容司的狱卒,“叶述安呢?他去哪了?收容司现在无人坐镇吗?”
那狱卒认得云灼这张脸,忙道:“二城主现在仍在砾城!但城主就在栖鸿山庄做客,明日便可赶到!”
明日?待到明日砾城城主抵达旧都,一切都来不及了。
云灼与天冬穿过无数攻击雨幕,见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地上哀嚎的普通人,便伸手救一把。手忙脚乱地挽起一条濒死性命,百忙之中还要闪避剑光箭矢的误伤。
他们像是在一片沸水般的汪洋里,想要徒手捞住所有腾跃将死的活虾。
废墟中一根房梁被掀起,露出三双恐惧的眼睛,搅着血腥的新鲜空气猛然灌入,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原以为自己必然命丧今夜的妇人从房梁下颤抖着爬出,她伸出扯住白衣男子的衣角,在他靴边深深垂首,她刚要开口,只闻怀中一阵婴孩啼哭声,她抱紧怀中包裹,抬头望,那白衣男子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转身便急急离开了。
她带着死里逃生之后独有的怔愣,望着那男子离开,惊觉收容司方向的火势已经完全消退了。
她顺着袅袅上升的白烟,望见了深邃的墨蓝夜幕重新降临于城墙之上,一道黑影立在城墙钟楼的至高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一动不动,或许只是静止在风中的单薄旗帆。
星临竖着一膝,坐在城墙上,静静俯瞰整座陷入混乱的都城。
整座城池内缤纷光芒乱窜,尖叫声仍不止息。
如镜一般的运河旁,散落了一地货物,一位普通青年在瑟瑟发抖地疯狂奔逃,鞋只剩半只。
坍塌屋角下,一个偃人女童已经趴在碎石瓦砾下闭上眼睛,面泛死色。
守卫狱卒出手压制,囚犯凭着暴涨的力量肆意反击,随意一道光便能击碎一个普通人辛劳一生所得的房屋,打偏一道箭矢就能夺取一个偃人的命。
为非作歹也好,维持安稳也好,这世界是虹使说了算。
明明置身于古代文明之中,这里却没有少年意气的江湖绮梦,也没有风云诡谲的朝堂心计。
一场烈虹,打乱所有,催生能力者与偃人,幸运者在那场灾难中幸免染病,却成了夹在两者之间的普通人。而普通人的脚下,是肢体智力齐缺的偃人,可以随意践踏,是人类又非类。虹使又压在普通人的头顶,宛若天上神佛,生杀予夺,易如反掌。
像是将一片大地生生割裂成三部分,普通人过着战战兢兢的平凡生活,偃人活得猪狗不如。
倒是只有虹使,在根本没有神的世间,拥有着神一样无法解释的力量。
风里有火在上窜,飞扬起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星临扫视这座多灾多难的古都,建筑结构承重点分析上载,计算收容司的建筑体量与周遭空地面积,扫描过块状飞溅范围内的生命反应。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预演路径。
第68章 彻响
收容司位于城中边角处,偃人集市倚墙而建,偃人集市的部分货物,甚至会堆放收容司上方的城墙上,买家可以在地下买完低等偃人,再去地上买高等虹使,二者毗邻,十分便利。
第一条预演路径简单直接,节省能源,成功率百分百,但飞石和冲击导致三条街内的人尽数丧生。
黯黑的夜,火光与血距离星临很远,映不亮他的眸底,幽蓝光芒在其中时隐时现,拨动着一片动人心魄的冰冷。
他的视野中,远处废墟上有两道白色身影,正抗住一道地裂石刺,将倒塌墙壁下的一个人形拖出。
星临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而另一条预演路径复杂惊险,耗能极高,最关键的是目标达成率只有百分之十三,并且要他以身涉险,机体受损可能性为百分之五十。但可以使堆渣范围和方向精准,有一定可能,会达到两全结局。那种云灼一贯倾向的结局。
机器人眸中映着无数道亮光,纷杂得分不清是身影还是数据。
“还没想好?”流萤在一旁等得急躁,她已经把袖口理了八遍。
星临突然把整张脸埋进双掌之中,发出一阵呜咽声。
身旁的流萤一阵毛骨悚然,想不通星临紧急关头又犯了什么病。
“……你没事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星临抬起头,面色如常,冷静正经,是个人样。
“流萤姑娘,帮我个忙。过一会儿,我在墙上做这个手势的时候——”星临单手握拳,竖起大拇指,弯曲,在食指关节上轻轻一摁,又弹起,“——你就引燃收容司。”
流萤迟疑地一颔首,“好。”
黑色衣摆垂地,夜风习习,吹起星临的发,也吹动了衣摆旁的遮雨粗布,赭色粗布卷起一角,露出木箱边角处字迹歪斜的两个字——“流火”。
偃人集市的特产,这里堆放着近百箱。
午夜渐近,混乱仍未止。
长街上各色光芒渐弱,囚犯能抓的都已经抓住,没抓住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狱卒守卫渐少,多数散入城中与城郊,去追捕那些漏网之鱼。仍旧留在断壁残垣里的人,多少开始变凉,也有人苟延残喘偷得半条命。
云灼衣袍沾了灰与血,看上去些许狼狈,烈虹在他体内激荡得汹涌,他喉间始终堵着一口咽不下去的血。
偃人婆婆全程惊吓过度,此刻窝在轮椅上呼吸急促,云灼看着天冬苍白怵人的面色,对她道:“你不要再在此逗留了,先带婆婆回去。”
话音未落,他忽然掷出扇刃。
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很闷,云灼抬手接住旋回的扇刃。
天冬向云灼抛掷扇刃的方向望过去,远处,只见那火势已消的收容司大门口,一道身影抽搐着扑在地上,衣装是灰白的色调,却刺眼异常。
收容司最后两层的囚犯,开始逃出来了。
要来不及了。
天冬即刻四处寻觅流萤与星临。
废墟、倾倒楼阁、血染的河畔与半榻的食肆,直至望见城墙上一道黑影鬼魅一般飞速上掠,像是在逃离地面。
“他们在那里!收容司上方!城墙上!”
云灼望向城墙。
下一刻,一阵巨大的响声轰然爆炸在云灼的耳畔——紧接着迅速传遍这个寻沧旧都,城中所有人都停下逃亡脚步,看向今夜的祸源之地——收容司。
寻沧旧都这混乱的一夜,炽亮闪烁的火光顷刻间扬起,烧了半边天。
一些人站在没有高阁楼宇阻挡的断壁颓垣里,恰好目睹这一盛景。
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止一声,接二连三,如同有一种称作毁灭的奇异韵律掺杂其中,灼眼亮光从底部一路闪烁到顶楼。
收容司一瞬从中间开始快速向内下陷,骨牌一般寸寸倒了下去。
这禁锢危险的庞然大物,抽丝剥茧般地坍塌,粉碎的纹路也精细,它化为乌有的过程惊心动魄,又赏心悦目。
一场爆炸,精巧而极具美感,疯狂又漂亮地葬送了一场即将恶化的危机。
云灼目睹着剧烈的火光与粉尘翻腾上涌,转眼间,就要吞噬掉城墙上那道黑色身影。
心脏被攥住一瞬,他喉间的那口血倏地漫进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