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73)
时间抽空那具躯体里的生命活气,叶述安眼看着他逐渐枯萎下去。
四季循环往复过去,云灼差点没熬过十五岁那年寒冬。
“咳咳咳咳!”
叶述安站在霜白晶石镂出的床榻边,手落在腰侧剑柄上寻求一时的心安。
他看着榻上好友烧得人事不省,冷汗打湿额前碎发还在剧烈猛咳,云谷主手握一樽长流银匜,捏住云灼汗涔涔的下巴,用又长又尖的喙,撬开云灼紧紧咬合的上下牙。
叶述安见过长流银匜,那是专门对危重病人施行急救时,用来强行灌药的。
涩苦药汤顺着生冷的喙流入好友的口腔,在场人们刚刚放下半颗心,又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里,药汤掺着鲜血一阵无端反涌。呕吐声堪称撕心裂肺。回荡在霜白晶石搭成的续命洞穴里,撕扯着在场人的心。
那混杂的液体冲出口腔,涩苦与腥甜尽数落在自己的胸前。
叶述安不忍地闭上眼睛。
半晌才平复,胸口剧烈起伏中,云灼微微睁开疲惫的眼,在那一刻,叶述安几乎从那双眼中读出病入膏肓的求死意志。
狼狈不堪,孱弱不已,那些夏日里用天赋才智凝聚起的傲气,溃散在寒冬的病榻里。
云谷主急到眼圈泛红,将云灼半搂在怀里,直至宽大衣摆被手臂收紧,布料贴近显出身形,叶述安才惊觉云灼已经在病榻上熬得只剩一把骨头。
别人能做草长莺飞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但云灼不能。这事生来便注定,在病榻辗转中看见每日破晓时的天边残光已是万幸,他还能奢求什么。
云谷主的声音在颤,“阿灼,阿灼,你要坚持住,你忘了吗?娘跟你说过的,只要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霜晶花会结果,”她哽咽不止,却扶住云灼的面颊与他坚定对视,“那时候你就得救了。答应娘,我们约定好的,你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好吗?”
云灼看着母亲,看她彻夜未眠,云鬓散落,眸中泪光闪动。半晌,他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腥到想死的血,点点头。
父母拥住他,兄弟在两侧,好友担忧,亲人围绕,云灼在一道道担忧而期盼的目光里,抓住母亲手中的长流银匜,汗湿颤抖的手指打开银盖,仰头将其中药汤饮尽。
那年寒冬过去,又是一年万物复苏的春,叶述安再去到云归谷,他穿过漫山遍野的霜白花田,见到了在院中练剑的好友。
这时的云灼还差三个月就要满十六岁,学会收敛怒意,举止沉静有礼,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模样,只是剑光有时还是会映亮他略显苍白的面色。
叶述安见他是病情大好的模样,由衷地笑着走过去。
“母亲说我可以出谷了。”云灼停下手中剑,对叶述安说道。
叶述安闻言诧异,“……怎么突然松了口?”
云灼利落地收剑入鞘,面色平静,“大概是因为这病熬不过第十六个冬季。”
罹患重病之人,莫名地会对自己的命运未卜先知。
若那霜晶花今年冬季仍未结果,顽疾便夺取云灼性命,赶在那之前,至少得出谷看看世间究竟是何种模样,他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过一遭。
作者有话说:
云灼的真实过往:泥里滚大的暴躁老哥。
第60章 群岛
霜晶花的果实,是一种神秘珍稀的药物,也是云归谷的秘密。
谷中霜晶花遍地,只有生长于水透玉环绕之山巅的那株古老霜晶花能结果。
也许是上天对云灼的眷顾,让这世间还存在一丝侥幸可能——与那些神仙鬼怪话本中所描绘的灵丹妙药一般,霜晶花的果实可疗愈所有顽疾怪症,还他一具与常人无异的健康躯体。
这扼住他一口气的花,十几年结一果,至于这个“十几”年中“几”究竟是多少,无人知晓其规律,云灼挣扎求生近十六载,就是在等果实结成的时机。
说来好笑,云归谷为天下医术造诣巅峰之地,擅治疑难杂症世间皆知,现任谷主云寄凡更是将悬壶济世的族训做到了极致。这般盛誉与造诣之下,自家儿子的命却无力挽救,十几年日以继夜的研制与探询,追不上云灼生命消逝的速度,最后竟也只得寄托在那株不知何时能结果的白花上。
第十五年寒冬的病情恶化,使得谷主云寄凡终于明白,霜晶花结果与药物反呛致死,不知哪个会率先降临到云灼头上。
于是,云灼终于得以在谷口整装待发。
少年身着霜白色的轻袍箭袖立在谷口,肩上背了个玄色包裹,与谷中众人告别。
“你要看顾好阿灼,最好别带他去残沙城那种天气无常的地方,记着入秋前一定得回来。”云寄凡将云信然拉到一旁来回叮嘱。
云信然一脸无奈,“这都几遍了,我已经记下了,放心。”
大家都当云灼是纸扎的,尤其云回,他的话语比母亲的关切还要来得絮叨,云灼被他拉着嘱咐到耳朵要起了茧子,面无表情地就想伸出手去捂那喋喋不休一张嘴。
“汪汪汪!”
一阵犬吠声从脚边传来。
云灼低头,见一只毛色浅黄的短毛狗咬住了他的衣角。
那是在他十岁生辰时,云寄凡知他自己一人呆着孤单无聊,便寻了个蹩脚理由送了他两个“毛团”,一只短毛狗和一只纯黑猫。可惜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云灼实在不喜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于是一狗一猫在谷中野蛮生长了五年多,倒也还记得对这不称职主人表达一下惜别之情。
云灼视线落在湿漉漉的狗鼻子上,此时竟也觉得这毛绒东西顺眼起来。
他摸摸狗头,“再见,”道别说了一半,发现自己从没给它取过名字,最后只硬邦邦一个字,“狗。”
短毛黄狗不在意,尾巴摇得欢快扫地。
云灼的出谷恰好卡在一个绝妙的时间。
还有一个月,砾城一年一度的蓝茄花宴将在暮水群岛举行,届时各大势力都会赶赴到岛上参加宴席。此次云信然代表云归谷出席,提前一个月出谷,带小儿子游历山水之后,最后终点便是去那暮水群岛。待到两人参加完宴席后再回谷,时间便是恰逢入秋。
云灼与父亲一同离开谷口,转身与众人一挥手,“母亲,二哥,我走了。”
“尽早回来!”云回喊道。
“小公子再见!”谷内人一齐喊,涌动的告别声纷纷涌来,“小公子早点回来!”
云灼转过身,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出云归谷。
那时正值阳光灿烂,透亮的光洒在云灼的肩头,映亮他身后远远挥手告别的众人,霜晶花绽满山谷,在风中齐齐摇曳。
云信然和云灼出谷后,首先去的便是那天气无常的残沙城,黄沙漫天吹过面后,辗转南下,转遍正值盛世繁华的寻沧都城,步履不停地将栖鸿山庄的落雪红梅看过,去世交的砾城望见商旅匆匆往来后,乘船渡过近海,到达暮水群岛的主岛时,岛上红枫已然落了满地。
砾城的蓝茄花宴,正是以其独有的蓝茄花命名,各势力的亲系与代表齐聚于此,年年在美酒笑语中度过这一天,云归谷那位神秘的小公子,也终于在这一年露了面。
潮水般恭维与夸赞涌来,伴着无数探询的目光,云灼处在言语的中心,泰然自若。
叶述安那时落座在自家兄长身旁,遥遥望见那宴席中的瞩目人物。
云灼似有所觉,转过头对他一笑。
叶述安愣住,那一笑里,周而复始的病情造成的隐隐委顿全然不见,对已知命运即将到达尽头的豁然,充盈了他的挚友。
暮水群岛的红枫已落,第十六年冬天不远。
很难说在一个十五岁少年身上,体会到大限将至的感觉是一种怎样的怪异感受。但若是一切都停留在那一刻,云灼走向既定的命运而年少病逝,那悲哀的无力感必然会在叶述安心中烙下阴影。
可命运并没有将阴影的烙铁落在他的心间。因为云灼没死。
竟也不是那期盼已久的霜晶花果在最后关头送入他口。
而是烈虹。
就是在那场蓝茄花宴上。一场剧烈的地动突如其来,摇天撼地,六角凉亭倒塌,瓦砾毫不留情地砸下,房梁折断,落在叶述安的脚边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