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8)
——五年前被翻开的泥土已经干燥,生长其上的草早已枯死,被胡乱地堆在一个巨坑旁。
星临步至坑边,直至半个脚掌悬空才停下,他低头望去。这坑深约五米,坑底宽阔异常,幽幽黑暗中遍布白骨,不像是能轻易瞒过他人的大小。
“这么大一个坑,随便一个人来这一逛都能看见,为何能瞒天过海处理这么多人?”星临粗略地将坑底扫了一遍,“况且,这宫中若是少了这么多人,新王会眼瞎到看不出来吗?”
天冬无奈地叹口气,“这宫中原本就只有一千多人,寻沧王族,也都已经在这坑中了。”
在那晚夜宴之前,这坑中确实只有秘密处理的尸体,其实也就只有几十具。
只是夜宴过后,亡者的数量就陡增了。
没人能说得清那晚夜宴上出现的到底是什么。是满心愤恨的未亡人?是逝者不甘的亡魂?还是残忍人性累积成堆后,发酵而成的产物。
或许,那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宫女罢了。
她才年过十五的模样,被白玉花瓶重击后脑,埋进这宿满可怜人的土坑,杀她的人下手时惊慌,埋她也匆忙,一层薄土盖在年轻的脸上。她还没死绝。
夜宴流觞曲水,一件件繁复华服的高高衣领,捧着一张张尊贵体面的脸。
苏醒的未亡人踩着软塌塌的尸肉攀出坑,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走至举办夜宴的御花园,她身上的皮肤已经因罹患烈虹而开始腐烂发黑,她静立在一位亲王身后时,众人皆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没人发现她,连她身上的肉屑也是悄声掉落在亲王的锦缎坐垫上。
“烈虹在这墙内蛰伏已久,终是在那一夜爆发了。”天冬坐在坑边假山旁的一颗低矮石头上,静静看着坑底重重叠叠的白骨,“后来这土坑被王上知晓之后,就被紧急用来埋染病身亡的人。可惜自从那宫女血溅当场之后,烈虹传染得极其剧烈,没几日,这宫中就没剩几个人了。”
“连新王自己都死得很难看,尸体肿胀得像个胖子。”天冬唇角微弯,“还是我给他收的尸。”
那个笑得安适而温柔,月光将这份温婉衬得格外诡谲,星临看着天冬脸上表情微妙的变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人人都避开这寻沧王宫,天冬姑娘为什么不怕呢?”星临出言直指疑虑之处,眼神纯良得恰到好处,仿佛只是好奇驱使着问出口。
天冬直直地望向他,“我不一样。”
“你不一样?”星临道,“你当然不一样。”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不祥之地,天冬却通晓内部道路,推开宫门的动作熟练,抚过假山山石的指尖轻柔,面对千人尸骨,孱弱病容却焕发出别样光彩。
突然,天冬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星临已经欺身到她面前。脚边一声闷响,是头颅包袱落在草地上。
星临一把抓着天冬的手腕,凝眉静待,却无事发生。
他当即一翻手,那钝刃暗器转瞬出现在他白皙指间,“得罪了。”他翻飞着小巧暗器,在天冬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一阵锐利的刺痛,在天冬的手背上炸起,她下意识向后一抽手,却被星临死死抓着不放。
他力度控制得非常精确,手背上的血痕只沁出一粒圆润血珠,他指尖将血珠轻轻一抹,大量成分分析的莹蓝文字浮现在他的视野中,他快速扫视过去,一颗机械心脏猛地一顿,他看到一行似曾相识的解析——
——相同的放射性元素。
他起初去握天冬的手腕,是为了探测她体内是否和云灼拥有相同的元素物质,但他发现,他只接触天冬的皮肤表层获取不到成分分析,只得划破表皮去检测血液。触摸到血液的那一刻,果然如他所料,天冬和云灼体内都充满了大量未知的元素物质,而且有一种元素是相同的——那个具有放射性的未知元素。
天冬讲了一路烈虹的事迹,他听到那呕吐为开头的腐烂病症,就已经觉得不对。
所谓的“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只是古人对自然现象的误读,突如其来的烈性瘟疫也不是天神降灾,惩治昏君。呕吐反胃,内出血,全身器官溃烂,烈虹的这些症状,不像是什么仙神鬼怪的力量,更像是急性辐射综合征此类的、超出这个时代认知范畴的病症。
星临看着天冬因疼痛而蹙起的眉,放开抓着她的手,“染上烈虹的人,是不是不一定会死?你和云灼,都染上过烈虹?”
云灼诡怪的电系力量,天冬重现他人记忆的幻境能力,两人体内相同的放射元素。星临本来以为,这个世界有与他原世界截然不同的物理法则,现在看来,物理法则或许是相同的,只是这个时空出现了太超前的放射性物质。
天冬越发觉得面前这人怪异,“当然,难道你的能力不是烈虹导致的吗?”
“烈虹导致的能力……”星临突然明白,电系力量与幻境能力,很大可能是辐射导致的基因变异而衍生出人类进化的产物。
放在这样仍用神力解读彩虹的时代背景中,必然会被掺杂玄学神秘学来解读,天冬云灼这样的人,好一点会被世人认为是神迹,但由于烈虹给世人留下太可怖的印象,与之相关的所有,都已经烙下不祥的烙印,他们被当做妖魔鬼怪才是正常的。
“或许也是,我之前没往这方面想。”他嘴上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弯下腰,想要捡起天冬脚边的包裹。
他刚刚碰触到那包裹的布边,就被天冬抢先一步拽到手中,她抱紧那包裹,手覆着另一只手背上的伤口,“既然如此,那你可以告诉我,那疫病留给你的,到底是什么吗?”
她的神情已经有几分紧张防备,星临轻叹出一口气,满目诚恳地注视着她,开口半真半假,“我能看到痕迹。”
天冬疑惑。
“你打开包裹。”星临道。
包裹的蝴蝶结打得过分精致,天冬用了点力气才将它抽开,唐元白被灼红的皮肤再次暴露在空气中,她双手捧住。
星临将头颅旋转了一下,让脖颈断面正冲天冬的视线,“鼻腔和口腔中没有残留任何烟灰炭末,脖颈断面上有烧灼痕迹。”
“他不是被烧死的。”他垂眸看着那双浑浊已死的眼睛,“你在哪里捡到的这颗脑袋?”
天冬的视线越过星临,落在他身后的千人坟坑,“就在坑中的东南角,尸骨堆积最多之处。”
星临转身步至坑边,轻巧一跃,踩着泥土缓坡滑下,夜风吹得他衣摆烈烈扬起,直至坑底时才缓然落下。
唯一能提供光源的月光,被不断消减光亮,直至坑底已经是一片幽暗天地,但星临的夜视力高出正常人类六倍——正如天冬所说,东南角处骨堆最高,白骨铺就的地面十分硌脚,星临每踏出一步,不知又踩碎了多少骨头,制造出多少尖刺骨碴。
一股浅淡的血腥从那骨堆处飘来。
随着距离的缩短,唐元白的头颅残留在骨堆上的血迹,终于明晰起来,星临的幽蓝视野中,唐元白的血迹像是澄黄色的蜂蜜,勾连洒落在白骨之间,几滴洒在成年男子的颅骨上,一丝攀附在女子的脊椎上,几行溅洒过白骨缝隙,落进泥土里。
星临的手指顺着唐元白的血液摸索着,突然顿住。有一滴血液,溅在一个幼女的头骨眼眶旁。
脑内的生命信息分析告诉他,这滴血不是唐元白的,而是属于另外一个人。
那滴陌生的血液顺着白骨滑下,像一行血泪,混杂着极其轻微的脂粉香气。
星临的指尖停留在幼女的眼眶旁,半晌才收回手,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自己指尖上那一抹血红,澄澈眸底有暗光流转。他视野中的分析结果停留在一行熟悉的字上——
——同样的放射性元素。
和天冬与云灼体内,完全相同的放射性元素。
这无疑昭示着,杀死唐元白的真凶,也拥有烈虹残留的特殊能力。
星临将手指靠近自己的鼻尖,轻嗅,这血液中掺杂的脂粉香气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