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09)
那时,谁也没料到,这场耽搁栖鸿山庄之行的暴雨,竟两日未停。
格外反常的天气,星临在第二日夜时倚栏听雨,想着郊外马道会被冲刷得一片泥泞,去往栖鸿的路上必然滑腻难行。
“想什么呢?该你了。”云灼提醒那走神的人。
星临转回视线,烛火映托眼前人,云灼垂眸,指间夹着枚白子点叩棋盘,清脆的嗒嗒声在卧房内响着,“专心。”
“不下了,我下不过你,没意思。”星临将手中棋子一扔,丢入云灼的白子棋罐中,格格不入的黑。
星际时代的科技水平,人类已经没有办法在围棋上赢过人工智能,星临陪着云灼,在急急雨声中下了两日的棋,他想哄得云灼开心,可以作史上最弱AI棋手,云灼无论如何都没法输给他。
“别一直下棋了。”星临越下越觉得差异与隔阂,索性伸手把棋局搅乱。
云灼看那黑白混乱,眉头轻跳一下,却格外有耐心,“那你想做什么?”
“云阁主身手好厉害,”星临道,“我一点功夫都不会,不太公平。”
云灼初听此言,以为星临是惦记于前一夜交锋的落败,后一细想,星临与那斗篷人交过手,而那斗篷人也武功高超,恐怕星临在他那里吃过亏所以才会至其成功逃脱。
于是他便开口道:“我教你。”
星临装模作样地弯腰致谢,衣服内的桔梗琥珀随重力暂离胸口,他迅速直起身来,让那东西落回心口。异世界,不知何方势力盘根错杂,也不知哪里风俗新奇有趣,可一直都有人愿意说与他听,雨幕朦胧了的万家灯火里,他也有一片可以遮雨的屋顶。
“那我以后该称你做什么?先生?师父?还是仍叫公子?”星临笑道。
“就叫我名字。”云灼将棋局上的黑白子分明,收入棋罐,“灼是透彻,寓意一生得以清醒。”
“那云灼你活得清醒吗?”星临支着下颚问。
云灼手指微顿,“兴许吧。”
雨下不停,从深夜到黎明,才将将止息。
星临在第三日的清晨得以踏出屋檐阴影,被雨云遮蔽许久的阳光再次抵达大地时,格外灿烂,他倚靠朱红漆柱,又弹起,衣料一阵潮湿。
雨后翻新的泥土气息里,他迎着光向天际望去——
一道七色虹挂在空中,绚烂异常,赏心悦目至极。
庭院里,天冬正将木桶丢进井中,见星临眺望状,便道:“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大家很怕这个的。”
“我来打吧。”星临走过去拽住井绳,他记得天冬曾经对他讲述过的,那些关于五年前烈虹的事迹与传说,“吸食水汽的怪物,上天降灾示以惩戒之意,大凶之兆。”
“你记性真的很好,我当时与你讲的,近乎一字不差。”天冬有些惊喜道。
“不是近乎,是真的一字不差。”
机器人从不消减的记忆,所有发生过的旧事都纤毫毕现。
星临正将井绳收束,轱辘旋转,麻绳上缕缕水渍暗色,他像察觉到什么不对,面色忽地凝重起来。
“怎么了?”天冬察觉到他的神色。
星临一脚踩着井边,手握上木桶横杆,一把将那桶水从井中提出来,邦地一声放在地上,随即将手摊开在天冬面前——
——只见那白皙手掌沾了井水,水的颜色却是非同寻常的湛蓝,水渗入掌心纹路,蔓延着下淌,路至指尖尽头,便无助地坠落在木桶中。
天冬愕然不已,低头一看,只见那木桶中一片诡异浅蓝,阵阵涟漪,泛着莹莹的不祥之色。
“井水……变蓝了?”天冬喃喃。
星临甩甩手,若有所思,他抬头又望了眼天际的那弯虹,星际时代的彩虹拥有美好寓意,而在这里,那弧状的七色光,勾动的却是太过绚烂生动的死亡记忆与灾祸恐惧。
“雨停了,我们是不是该去栖鸿了?”星临将手上余留的水迹抹在衣摆,湛蓝颜色转瞬被黑色吞噬,“我想这次我们必须得带上婆婆。”
第87章 杀种
“可栖鸿山庄与残沙城敌对,也恨及偃术,而偃人的义肢正是典型偃术,带她去恐怕多有不便,易遭敌视也易受攻击。”天冬斟酌道。
“那也必须带着她,”星临非常坚持,“只有我们在她身边,才能确保她的安全。”
天冬疑惑道:“你为何……这般坚持?”
“都城的井是地下水连通,恐怕不止日沉阁的井水变蓝。”星临道。
“是我疏忽。”天冬想通关节,突然懂得了星临的意思,心被震惊悬停,“希望事态不要严重至那般。”
“以防万一。”星临道。
“可水为什么突然变为蓝色……”她伸手入木桶,双手兜住一捧水,淅淅沥沥地挨近鼻端嗅了嗅,“没有味道。”
没有味道。与往常的井水一般,只是颜色改变,成为了另一种湛蓝的纯净。
星临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
究竟是什么让井水变了颜色?
井水就在星临的指尖。取样时信息上载着,物质分子结构在星临视野中飞速构建,虚拟架构每延展一寸,他的眉头便紧皱几分。
信息分析的结果太过熟悉。
他近段时间,将与这结果几乎完全相同的信息揣摩了不知多少次,已经烂熟于心。
更不用提他还切实触摸过两次。
一次在云灼的故乡,猖獗生长到漫山遍野地摇曳。
一次在叶述安的锦囊,被拙劣针脚包裹得细致妥帖。
盛开的霜晶花朵,坚硬的霜晶花种,以及……染蓝井水的霜晶花汁。
可霜晶花不是白色的吗?
星临伸出手指,轻点在虚空中根本不存在的一段投影上,那是一处决定花朵颜色的基因序列,只差了这一段序列,这井中的物质便与他之前取得的霜晶信息完全契合。
天冬望着星临的动作不明所以,她的眼中,那手指不过是在触摸空气,却见星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表情霎时间空白到近乎恐怖,再听到他开口说话时,语气如同人偶似的死板。
“天冬姑娘,你见过霜晶花吗?”
晨光倾泻,天冬却一阵寒冷,她回头四处看看,见一片白色衣角正沿着楼梯逐渐显现,才定下心来,“见过。”她转回头道。
“蓝茄花呢?”星临问道。
“也见过。”天冬道。
“霜晶和蓝茄……是不是长得很像?”星临道。
天冬顿了顿,“除了颜色之外。”
星临在周身凌冽的千万条信息里捞到云灼的脚步声,他一寸一寸转过头,望着云灼未醒的眼。
云灼敏锐察觉到星临此刻的不寻常,“蓝茄和霜晶的样子如同双生,只能凭颜色与生长地界来区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如果蓝茄花变成白色,你还分得清它和霜晶吗?”星临缓缓道。
云灼一怔。
雨水残留琉璃瓦,顺着瓦檐缝隙蓄积,忽地下滑,砸在庭院的青石砖上,四溅着粉身碎骨。
沉默中,星临眨了一下眼,“我想要蓝茄花。拿到手里。”
天冬道:“蓝茄花离土半日即死,且只能在砾城生长,除非到那砾城去,不然看不到活的蓝茄花。”
“那蓝茄花汁,之前扶木采买的蓝茄花汁,还有吗?”星临道。
再次推开扶木的工作间时恍如隔世,浮尘在光中静谧飞舞,星临在锉刀与砂纸的堆叠中,找到了装有蓝茄花汁的瓷罐。
浓郁的深蓝蜷缩在瓷白罐底,星临让那颜色把自己的指尖染了个透——
熟悉的信息流动,复制一样的分子模型,就连分析结果出来的时间长短都相同到毫秒。看了太多遍,重复到星临想要呕吐。
蓝茄,蓝茄,都是蓝茄。
罐子里和井水里是完全一样的东西,是正常的蓝茄花汁。叶述安锦囊里的,确实是代表砾城祈福寓意的蓝茄花种,云归谷里现在猖獗生长的,与正常蓝茄只是一段基因序列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