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2)
这人在杏雨村操控傀儡,到达寻沧旧都后将SPE-1437投入收容司,正是人们口中的“偃师扶木”。
而扶木身边除云灼之外,还站着一个纤弱的白衣少女。
少女缺乏血色的薄唇轻启,“有些许作用,但此刻确实已经脱离了。他自始至终平静异常,我的幻境也只是魇住他一时。”黑猫在她臂弯中乖乖蜷缩着,猫耳时而轻抖一下。
SPE-1437在满院精心布置的傀儡守卫中来去自如,随手抛出窗外的黑猫却溜溜达达叫醒了楼中沉睡的扶木与天冬。
两人跟着黑猫寻到云灼卧房的窗前,恰逢SPE-1437翻出,一脚踏入天冬的幻境陷阱中,再次转醒时已是三人一猫的审视对象。
机器人的目光逡巡至天冬臂弯中那团黑色毛球,正好和那双墨绿竖瞳对上,“喵!”
机器人眯起眼睛。
黑猫倏地从天冬臂弯中跳出,灵巧地落在地上,猫身高高弓起,对着他张牙露齿地发出呜呜声。
云灼将被激怒的黑猫捞起,放回天冬怀里,“夜里风凉,你先回房歇息。”
天冬点点头,细瘦的手指顺着猫的脊骨缓慢轻抚,将炸起的毛安抚下去。
“你想做什么?”云灼侧目望向SPE-1437。
机器人刚刚从记忆幻境中抽离,面上那副空洞和脆弱交织的真实神情尚未消退殆尽,“……来见你?”他诚实说道。
天冬转身欲走的步伐停住。
云灼平静道:“想再被投入收容司吗?”
“云公子知道的,那种地方关不住我,”SPE-1437抬起脸,眼睛眨也不眨地对上云灼的视线,“我能从里面逃出来一次,就能逃第二次。”
云灼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窗上,“火烧不伤,雷击无用,躯体冰冷如同死尸。你到底是什么人?”
云灼那欺近的眉眼隽秀,目光却暗含寒意。
SPE-1437衣领被扯至下颚,被迫仰着头,只能眼皮半阖、视线向下勉强和云灼对视。闻言,他就着这幅姿态凝起眉来,像是真的在仔细思索云灼的问题,风托起几丝细软黑发搔弄他的侧颊,顶楼回廊此刻默然无声。
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在心中无声咀嚼着云灼的问题,思来想去却觉得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我根本不算是人吧。他脑内无声下了定论,嘴上却答非所问——
“其实我不像死尸。”
他轻轻搭上云灼抓住他衣领的那只手,扯出一个亲近的笑来,将手指与掌心的皮肤贴上云灼的腕际,“你试,温热的,对吧?”
他指尖似抵非抵地碰触,与普通人类没有差异的体温,通过细腻的掌心抵达云灼的皮肤。
天冬和扶木对视一眼,表情不约而同地古怪起来。
云灼蓦地将手抽出,机器人失去力量支撑,向一侧踉跄了一步。
他不甚在意地稳住身形,整理整理被扯皱的衣领,“是你把我救出石洞的。”笑中还夹杂几丝认真的探询意思,“那时我昏迷了,我们是怎么从石洞到猎人木屋的?你是扶着背着,还是抱着我?”
云灼一定在他机体停止运转的时候接触过他。只有在他机体停止运转时,他才会连基本的体表温度都维持不了,云灼在那时触碰过他,才会说出那句“躯体冰冷如同死尸”,猎人木屋中醒来时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能源,也能解释其来源了。
他确实是在认真问出疑惑,只不过不加任何遮掩的真诚直白,反而显得十分怪异。
云灼略显不耐,“你半夜潜入就是为了问这个?”
SPE-1437像是不知自己语出冒犯,“我只是想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我看见你杀了那女子,”云灼道,“假扮身份也是好伎俩。”
“想必是他自身烈虹保他不被火焰灼伤,又是一个身负特异能力却滥杀无辜之人……”扶木在一旁低声向天冬解释杏雨村的经过,可惜机器人的听觉灵敏,刻意压低的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
“你不是也杀了石洞中的老者?”机器人不明就里,都是同样的终结一条生命。
扶木抢道:“食人老者害人无数,那幸存女子何其无辜。”
SPE-1437想起灯火昏暗的狭小木屋,最光亮之处是女孩那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里面混杂了太多他不懂的悲恸与绝望,她出口的话语倒是简单易懂。
他点点头,“她确实无辜,可我也只是实现可怜人的心愿罢了。这样看来,我们都是好人,不是吗?”
机器人言辞语气中附着的悲悯之情近乎于以假乱真,云灼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若我所料不错,收容司已经是整个寻沧旧都最严密的囚牢了吧,专门为我这种人而设的。”他说到‘这种人’三个字时咬字刻意加重,“可它囚住我多久?我想想……”他认真数了数,“大概不到三个时辰?或者说,请三位看一眼庭院中的傀儡守卫?”
“云公子,你明白了吗?我能在你每个梦魇来袭的夜晚,在旁边看着你。只要我愿意。”他将威胁性话语说得像是在温言相劝,眉宇间常含的天真态将言语中暗藏的肃杀之意完美遮盖。
“你到底想要什么?”云灼手中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一把画扇,霜白衣袖遮住大半乌木扇柄。
“呆在你身边。”SPE-1437出言直截了当又理所当然。
“……”
“还是有一个办法能从根源阻绝一切的。”云灼说道。
“确实,”潜入者赞同地点点头,“但恐怕你一时半会很难彻底杀死我,然而离开你的话,我就会死。”
扶木在一旁几次三番被梗住。
天冬探询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她顺着猫毛,疑惑地向扶木再三确认,“你们只是出了趟赏金任务而已,对吧?”
扶木摇摇头,也困惑不已。
SPE-1437发现云灼好像不喜欢听实话,他每次说谎时云灼虽然不屑但至少不会生气,反而今晚他每说一句实话,面前这人的攻击性就强一分。
直到现在,场面貌似又发展到即将短兵相接的地步。
云灼握着扇柄,沉默不言。
SPE-1437换了个站姿,看似轻松随意,指尖却暗自轻触袖间暗器。
楼阁旁那颗繁茂老树在静谧月光中伸展枝叶,楼下院落中,几枚桃核散落于院中青石板,被傀儡无意间踢得到处滚动,楼上回廊里,黑衣客与白袍人相视对峙。
扶木察觉到暗暗浮动着的剑拔弩张的杀意,轻手轻脚地带着天冬先回房。
就在他们以为杏雨村的交锋又要重现一次的时候,云灼却面色如常地抱臂靠上朱红木柱,他话锋一转——
“你既然非要如此,那么明日恰逢花灯集会,帮我做一件事。”
第10章 荷月
翌日入夜。
几片柳叶被来往的拥挤人群磋磨在地上,清风袭来,一片翠绿借风直起,翻卷着擦过文人的肩膀,被小食摊铺的热气蒸腾过,又盛着各店家门前花灯的暖光,飞过半条长街,最后落在河面上,激起一圈圈水荡波纹。
宽阔运河粼粼如镜,岸边灯火通明。
一盏烛焰摇曳的河灯被轻柔置于水面,指尖轻推,就飘飘荡荡顺流远去,小小的一段白蜡燃出的烛心,颤颤巍巍归入水面上千百盏字样各式的河灯中去,眨眼的片刻就分不清踪迹。
SPE-1437直起身来,轻捻一下被水沾湿的指尖,“人人都放河灯,云公子为何不放?”
云灼站在他身侧,望着远处光映粼流,表情让人看不分明。
此刻也分不清灯与星,只觉恍然如同一条灯火星河在夜色中流淌,水流声细细,融入都城的繁盛熙攘中。
“荷月节为追念五年前的死者而设,河灯更是追祭哀思,我既没有什么寄托,也不像你似的,”云灼的目光转回SPE-1437的脸上,“花钱凑热闹。”
SPE-1437说道:“公子怎么断定我只是花钱凑热闹,我也有要追忆的人。”
云灼道:“上面要写所思所念,你的河灯上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