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201)
那时云归的大家会给云灼从谷外带回很多东西,千奇百怪、琳琅琐碎地摆满他的房间。
少时云灼将它们视为珍宝,后来不愿再看一眼,直至现在,才重新站回它们之中。
他用视线摩挲过每一个物件,像在抚摸回忆,又像在对固不可彻的执念告别。
云灼轻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眼时,他转头看向门外,云归的雾气已经消散了。
“我们该走了。”云灼对星临道。
星临却站在房内纹丝不动,“不打开那个暗格吗?”
他仿佛在为他这一场郑重的和解查缺补漏。
“都放在暗格里了,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不再看一眼吗?”星临又露出那类伤人的清澈。
而云灼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暗格在哪里?”
星临从前就看过暗格里的东西,但云灼从不提及,他原以为是他不愿再去触碰的往事,并且其中物质与烈虹元素无关,在求索真相路上,暗格中的东西无助益,故而被他归类为无效信息。
而此情此景,在云灼此刻举动里,暗格里的东西自然不再无效。
星临走到书柜旁,小心掏空一格书籍。
云灼这才发现,那被书格框住的一小片方正墙壁上,隐约有一个霜晶花模样的浮雕。
那一格是用来放未读完书籍的,是曾经的他取用最频繁的一格。
按理说这浮雕并不难发现,但自他初次离谷后,整个房间都与他隔绝,再容易发现的机关,都被尘封到无从察觉。
浮雕蒙着凹凸平滑的一层薄灰,云灼轻轻一摁,传来一声清晰的机关扣搭的声音。
墙壁向内打开,墙壁凹进一块与书格同大的方正黑暗,其中幽幽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气息。
下一刻,一阵叮叮咚咚的轻灵声响从中传出,欢快轻巧地编织出一段旋律,在安静的卧房中荡开。
那旋律对云灼来说久别重逢,这是一支云归人只在庆祝日子里唱起的曲调。
残沙制品的机关匣子不知疲倦地流淌音符,云灼愣在暗格前。
暗格被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全新的寒衣裁剪得当,合的是十六岁云灼的身形,特殊材质打造的轻灵短剑尚未开刃,分量适用于天生病骨的少年。
满目的祝福与礼物充斥着这个隐藏空间,等待回谷的云灼来发现。
谷中清风贴地而过,万千白花簌簌颤动,雾气沾湿墓碑,凝成水痕滑进碑面深刻的姓名中。
成堆的礼物里,一个小巧的糖盒夺走了云灼的视线。
他将它拿起,凝视着它。
“我十五岁生辰那天,兄长送了我一盒糖。因我本身病情,自小母亲便不许我碰甜食,但兄长送的那盒不一样,那是他出谷时的发现,从一种药草中提炼出来的味道,那盒不能算是糖,但和糖一样甜。”
云灼对星临说着,他本并不是一个喜欢表达的人,从前扛着天大的苦闷,也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而去伪存真地心对心时,谁都变得笨拙起来,他现在常常对星临说很多,无故担忧着自己被遗忘。
“那时他背着我在花田里走,告诉我说那药草无法在云归谷生长,要远赴千里去采取再提炼,简直要累断腿,但以后每年生辰都会送我一盒。我原本很是触动,可打开之后,却见里面的糖被他做成了我恼怒时的模样,当时我只想跳下他的背踢他一脚。”
云灼悠远地一笑,脸被一个旧忆蒙住一瞬。
他手中的糖盒,里面的人形晶糖早已化成盒底一滩凝固的灰白。
本该用仔细包裹糖果的糯米纸,早已在七年的等待里化为乌有,云回的这最后一盒糖没来得及送出手。
同样来不及送给云灼的,还有一封信,信封里封了很厚的纸张,飘逸秀骨的字迹铺陈了云灼从幼童至少年的十年琐碎小事。
云灼一页页看过去,留在过去的她,为他记叙他的曾经,中间又不免夹杂许多的循循善诱,但最后所有复杂情绪都收束在结尾的祝愿中。
「阿灼,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母亲祝福你今后免受病痛折磨,我深知医者自戮,因而你今后选择何种理想,我们都会支持你。希望你结识志同道合的友人,有更多在乎你的人,愿你一生与爱相伴而行。」
祝愿迟到,却永不变质,空气中漂浮的仿佛不再是尘埃,而是云灼一根根被扯到极致的神经。
星临从背后抱住云灼,把脸埋进他后颈,感受到他浓烈其内的呼吸。
暗格内还有一本画册,装帧精美,其中纸张却色泽不同,第一页最褪色暗黄,越往下翻,成色越新。
画册的扉页,陆愈希的字迹与他为人一样过刚易折。
他祝贺他生辰快乐,告诉他说叶述安从九岁开始学丹青,希望他不要嫌弃家弟幼时太拙劣的画技。
往下翻,每一页画都与云灼有关。
九岁站在湖边打水漂的云灼,稚嫩笔触下,四肢比例失调,只五官几分神似;十二岁摇落一地柿子的云灼,绘者画技已经足够令人看出衣角被喷溅的淡黄浆汁,以及云灼眉宇间的无忧快乐;十五岁立在云归花田的云灼,内敛沉静的一抹白影,寥寥几笔已是写意。
叶述安画技与云灼一同成长,越往后越恬淡写意,技艺愈发纯熟,画云归的药田,画熠熠生辉的霜晶石,也画云灼云回两兄弟打闹斗剑,画张灯结彩的云归谷,在纸上留下云灼坐在云归亲族中被温暖的笑脸。
陈年画纸散发着一股半腐的气息,一页页翻过去,叶述安笔下的云灼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容光焕发的模样,不见半丝病容。
机关匣子还在叮叮咚咚地唱着,封存七年的十六岁生辰迟迟来到。
云灼捧着画册,良久沉默。
星临感到有温热液体砸在他的手背上,听见云灼内里那一瞬无声的歇斯底里。
云灼“啪”地合上画册,将它放回暗格中。
“再香的东西一旦变质就臭不可闻,百合花一旦腐朽就比野草还可恨。”*
星临的声音有些轻,那是一句储存在他机体中的残酷诗句,他想用人类的精神遗产给他的人类一点慰藉,却变成用最温情的口吻说出最无情的事实。
他知道谁都没有资格让云灼将仇恨与美好一笔勾销地尽数和解,人类情绪复杂,不是一种覆盖另一种那样简单。
云灼呆立半响,他低头,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下半张脸却咧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他的笑看起来很痛,但却也仿佛在做回一刻爱恨外现的少年。
星临将脸颊挨上云灼的脊背,“我们去砾城看看吧。”
砾城在暮水一战中穷尽财力与兵力,云归覆灭真相已是天下皆知,砾城的实力与声望皆是一落千丈。
星临与云灼抵达砾城时,见到的是在高修明勉力复兴下仍规律运转的砾城,却仍是大不如前。陆愈希与叶述安的尸体是孵化第一批围猎者的温床,早已被分而食之,因而砾城为陆愈希在亲族陵墓中设了一个衣冠冢聊表祭奠。
守墓人认得出云灼与星临,引路过程中几度欲言又止。
他们与陆愈希之间原本太多话来不及说清,可面对着一块冰凉的石碑,对死者的独白只会凌迟生者。
只是一场无话可说的告别,两人离开时,太阳都没偏移半分。
下山时,守墓人引了另一条偏僻绕远的小路,两人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揣测这人欲言又止的缘由,最终在小路的转折路口,看见了一块无名墓碑。
它掩在草木深处的角落中,不为人知地偷偷立着,连名字都不敢有,潦草地祭奠一个人的潦草一生。
有些人冒险筑起这块碑,可罪人无名,不值得被祭奠,更不允许被铭记。
守墓人回过来的半张脸上罩着一层悲戚,“云公子,该这边走了。”
下山的路上,太阳清淡得像被困在清晨,太多人离去,也有人被大浪淘沙地留下。
云灼看着身旁星临的侧脸,不自觉地就盯了太久。
星临看过来,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冲他露出一个笑,“看路啊。”
他笑得比晨光清透纯情,那纯情冷冷的,抹杀所有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