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78)
踏入木屋,他撞破一场全然忘我的凶杀现场。
斗篷人被摔到墙上的声音很轻灵,云灼抓起那团黑影抵在墙上,斗篷人体量轻于常人,他威逼他轻而易举,一双脚在空中踏空了一下,云灼觉得屋内的空气都被带动着狠狠抽痛一下。
一张面容掩在斗篷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另一张脸孔被月光浸得五官都淡,两道视线相撞,感知却热烈得过了头。
“为什么每次你都能发现我。”语气死板,重音放在“你”字上,斗篷人的声线和他整个人一样,模糊得似是而非。
云灼不明白为什么初次相见的人要说“每次”和“都”,可他不由自主的回答是那样的从善如流,仿佛他一直知道答案——
“我能感受到你。”
重音也在“你”字上,他们仿佛不约而同地玩起咬字游戏。云灼的话说出口时,抽痛的不仅是屋内的空气,还有他的心。
他看不清斗篷人的样子,却觉得这人听到这话该是笑了。
这猜测也毫无根据,今夜的情绪都被牵动得莫名,他手中的斗篷布料粗糙肮脏,斗篷人脖颈梗住的姿态很倔强,此刻云灼只觉多世俗的描写都是空洞的,心头被一阵不可言说的悲伤感侵袭,他的攻击也让他感到阵痛般的后悔与愧疚。
他伸出手,想拉下斗篷人的斗篷,想要阴影消失,去验证那个他猜测的笑容。
斗篷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云灼——”
屋外传来叶述安找寻的声音,两人双双一怔,紧接着,斗篷人的挣扎愈发剧烈起来,他此刻用了狠力,力气大到不是这个体量该拥有的,云灼几乎快要制不住他。
下一刻, 那一股不可招架的恐怖力道消失了,斗篷人突然失去所有力气,惯性使然,云灼在他的脆弱上忽而踩空失重。
斗篷人的胳膊无力地滑落在身侧地面,他背倚着墙壁,脑袋也向一侧低垂下去。
云灼鼻端浮动着血腥气,他能闻出,这是个已经被血浸透过的人。
迷雾就近在咫尺,他伸手即可拨散。
他抬手,手指覆上斗篷帽檐边缘,因濡湿而沉重的布料阻止不住他的动作,可掀开的动势只做到一半,他又听到有人叫他——
“云灼。”
这次不是屋外,是就在耳畔,从斗篷下的那片阴影里传出来的,距离好近,他听得清这人叫他名字时的咬字语调与他人有差别,这差别太微小太特殊,也太似曾相识,熟稔到他有些恍惚。
“不要。”
好,不要。云灼停住了动作,潜意识先一步帮他做出决定,如同被这虚弱怅然的腔调操控了一样,他也感觉像是若有所失。
屋外叶述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斗篷人正起脑袋,云灼知道他在看着他,“让我走吧。”
叶述安沿着小径追了一路,奈何云灼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一言不发地往回赶,那如临大敌的模样,以往事态再严峻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紧张,他只得尾随其后,也再次回到了路尽头的木屋前。
他叫云灼也没人应,他一推开门,只见月光倾斜满地,榻上少年的胸口处满是淋漓的湛蓝,云灼立在墙边,身旁是一扇微微晃动的窗,叶述安顺着看向窗外,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跌撞着远去,缓缓融入黑夜。
叶述安又看了一眼榻上惨状,即刻明白逃走的必然是行凶者。
他抢上几步,就要翻窗追出去,却被拦下。
“别追。”云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为何放他走?”
叶述安停住,他回过头时有太多疑惑,看清云灼此刻模样时,更多的疑惑霎时间翻覆在他的脑海。
乍一眼看过去,云灼还是一派平静,但叶述安能看出他表面的镇定全是强装,他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偏移开,去看窗外,这视线一交错,叶述安窥见云灼一颗心乱得彻彻底底。
叶述安走近去碰云灼的手臂,“怎么了?”
月光皎白,他看见云灼的视线定在那远去的背影上,一双眼睛蒙着一层清透的水光。
那异样隐晦地一闪而过,却被叶述安捕捉到了。
他的惊讶来不及遮掩,和云灼转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云灼皱眉,扭头又看向窗外。
“我不知道。”他说道。
第135章 至暗
夜露在草叶上轻盈地缀着,被忽然降临的衣摆沉重地扫过,只留一片不成形状的水渍,陈尸在草叶上。
星临的斗篷裹得潦草,一脚踏进树林的阴影中。
他的移动速度根本称不上是“逃跑”,断裂的肋骨形成新鲜尖锐的骨刺,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伤及硬件。云灼的那一击让他本就情况糟糕的机体陷入可怕的紊乱中,这紊乱足以击溃他肢体动作的有序,所以他走得跌撞。
所幸,他不需要多么快地逃离这里,因为他知道云灼不会追上来,他知道那个人只是站在那个年久失修的窗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不必回过头,就能感受到长久驻足的视线,就像云灼不需要看见,就能感知到如影随形的存在一样。他们像是在感同身受,隔着时空与生死。
当他在帽檐的阴影下与云灼对视,那一瞬他从那双眼睛中读出痛楚,那股不属于他的情绪像是牵扯到了他那根断掉的肋骨,无形的痛苦在那一刻共振,在星临的胸腔中逗留到现在。
这锋利的共感催生出顿悟,星临陷入及腰深的草木丛中,他在自己的死亡边缘,终于察觉到一个事实,一个一直以来被他忽略的事实——
——这场目的为逆转结局的时空跋涉,一直以来,都是在与云灼的意志为敌。
视野画面胡乱地闪烁着,一幕幕在星临脑海中浮现着:暮水群岛的混战,他追不回云灼的一意孤行;蓝茄花宴上真相大白,云灼以不容反抗的力度击退他的干涉;鹿渊书院坍塌伊始,云灼一扇揭破他的藏匿。就连谋杀自己也被云灼阻止。每失败一次,机体便更严重地损毁一级,他的视野已经是血淋淋的了,脑内呼啸的警告声早已沦为这场时空跋涉的背景音。
云灼其实想要守护所有人。守护他,守护扶木,守护叶述安,每个转折点像被他的意志焊在命运轨迹上,也变相守护着属于自己的必死结局。
星临这一路在时间里逆向奔走,其实不需要去考虑改变事件走向之后的蝴蝶效应,他根本连事件的基本走向都改变不了。扶木被误杀、云灼与叶述安的反目、食人法则的暴露,每个关键节点里,云灼才是他最大的阻碍,他始终违抗着云灼的求死意志。
星临闭了闭眼,绝望没顶的感觉让他茫然了个彻底。
他感到机体又在失控的边缘,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在瓦解,物理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自我都在缓慢溃散。
星临讨厌失控,他最讨厌的就是失控。受损紊乱的机体,完全脱离演算轨迹的事态发展,未知太多,让他害怕。可他总在背离自己的天性,总是在拿自己最讨厌的事来做筹码——他总在交换,仗着自己有崭新如初的修复能力,用最小的失控风险去换最大的力挽狂澜的可能。
所以他对最坏的情形也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料到在它如期而至之时,他是这样的一无所成。
从SPE-1437获得的能源成功转化为机体能源的一部分,被一齐强制占用,来进行机体严重损伤时自启的紧急修复,可紧急修复程序却在反反复复中断又自启。
在无数次组件程序崩溃后,一行硕大的赤红字体在星临的视野中炸开。
[警告:修复功能受损,组件运转异常。]
支撑认知资源运转的能源也被奔溃的修复程序不讲道理地抢占,星临开始无法思考。
他已经不知道还要去哪里,还要做什么,演算不出下一步的计划。
可他还是在一直向前走,身后的视线像是给了他力量。他一步步离他更远,也一步步离他更近。继续混沌地、惯性着向前走,他的不甘足够隽永,与纷乱的数据一同在躯壳深处汹涌,凝聚成他的隐藏人格。就算所有人都放弃,就算没有人记得,他也要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