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26)
他这才想起婆婆的下肢全是木制,银刀划伤不是一道不痛不痒的浅浅刻痕,落下几碎木屑罢了。
关心则乱,自毁阵脚。
婆婆见刀落进他掌中,眉间一皱,又在不停说话,开始口齿不清,咬字发音的线索全部无关紧要,却要人耐心蹚在涎水中捞。
星临看着,疼痛激起烦躁,发现下意识抢救毫无意义,又几分懊恼,不想再假装若无其事,他把自己的衣角从婆婆手中一下子扯出来,冷冷道:“别在这种时候。”
听他语气,流萤与天冬同一时刻眸光凝住。
“你……怎么了?”流萤见他神情紧张,举止不同寻常的急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星临一颗心提在喉咙中灼烧,“我要找到云灼。”
“在那边,”天冬指向他的身后,“与陆城主坐在一起,这小刀——”
“没事,我拿着就好。”他另一只手掌覆上自己的指节,裹住欲滴的蓝血。
星临回过头,即使不用机体功能,他也一眼就看见了云灼。
高朋满座的人影缝隙中,白衣人清冷超拔,不合群的神貌,三千座上客中一眼就能挑拣正确。
他正右手成拳抵在唇上,轻轻咳嗽了一声,年少的病气在他身上复生须臾,执起骨瓷茶盏,以冰雪中一口热茶去填那声咳嗽。星临能感觉出他些许不虞,或许是号角吹得太响。
云灼茶盏未搁,看清来人时,以目光询问星临。
“我来是有事想跟你说,”星临越过陆愈希,落座时开门见山,一把覆在云灼腕际,“非常急。”
他发觉云灼身上的惊人高热仍在持续。毒素还在他体内流转。
“云灼,你先回答我一个疑惑,”星临强自稳住心神,积压下系统像在紊乱,“六年前,烈虹发生的那一年,云归谷的霜晶花结果了吗?”
谈及的是云归的机要。
云灼看了一眼陆愈希,“我踏入谷中时,全谷的霜晶花已经尽数枯萎,那一年究竟是否结果,恐怕无人知晓。”
星临倏地攥紧他的衣袖,“不是无人知晓,有一个人肯定知道,叶述安他——”
“轰隆轰隆——”
突如其来的巨响。
地面在震动,荡平山顶所有的喧嚣,鼓面缄默,争吵平息,也盖过了星临的声音。
冰柱上的鹿头狼首随震颤而动,茂密绒毛如同因呼吸而翕动,一颗颗头颅宛若在挣扎着死而复生一般。
众人惊异中,云灼只看着星临,却只见他神色惶急地唇齿张合,却字字哑声。
星临内心火急火燎,已经烦躁到了极致,终是暂为放弃,他猛地转头,向声源处望去。
只见那灰冷祭坛的中央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浑圆黑洞,远远望过去,只一片幽黑,深不见底,那不间断的巨响就是从那洞中传来的。
无限拉长的轰隆中,天地静止,所有人主动或被迫地,都望向那一处。
那巨大声响愈来愈近,脚下地面颤抖得厉害,积雪不堪其扰地滑下时,那声响终于戛然而止。
那黑洞中升起一个五米高的冰晶圆台,上面赫然一个同样材质的剔透牢笼。
里面囚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一身衣装脏得看不出颜色。
众人心下立刻了然:是活祭的祭品。
星临却在看清那笼中身影时呼吸一窒。
那笼中人分明就是他方才在迷宫中惊遇的老者,那囚禁他的冰晶牢笼也就是他此前见过的根根栅栏,上面还残留着血手印,是老者握住栅栏来拼尽全力推他离开时留下的。
他从寒镜神迹逃离,到高塔寻觅未果,再到这祭坛,一路上用时极短,正午日头尚且未曾倾斜。
这冰晶笼子绝对不可能是转移过来的。
星临把握不住自己的呼吸,他在脑内复构自己疾奔过的道路,小路与石阶连接成立体图状,唯一的可能性显而易见。
认清真相时冷风迎面刮过,他感到自己像在吞针。
这祭坛之下竟然就是寒镜神迹。
这冰晶牢笼是从寒镜神迹中直接升上来的,他方才逃离的迷宫此刻就被他踩在脚下。一条垂直捷径,掩藏在错综复杂的城池结构之中,不为外人知。
这样的话,寒决明和叶述安也可以即刻到达此处。
霎时间,危机感浩荡侵袭,夹在轰隆余韵中攫住了星临。
离开这里!
他一把拽住身侧云灼。
此刻,鼓声又擂动起来,伴着气势恢宏的祭典奏乐,震荡天地。戴着神鬼面具的祭祀舞者围着冰晶圆台起舞,张牙舞爪,面具狰狞。
“以为酒食!以享以祀!或剥或亨!或肆或将!”*
舞者肢体大开大合,每一落足都跺中鼓点,吆喝声爆破,在山巅之上遥遥传开。
雪林中惊鸟直冲天际,震落枝头雪,野兔奔逃,白狼隐蔽。
“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右手将火把高举,旋转交错之后将火把抛掷,留下数道烟熏火燎的抛物线后,火焰归宿是那圆台上的冰晶囚笼。
笼中早就泼洒过燃油,火星一沾,赤红的火焰立刻就舔上那笼中老者。
凄厉的惨叫倏地炸开,撕裂的喉咙是祭祀乐曲中的一种独特乐器,火燃不尽,冰也烫不融,冰与火的祭典震撼人心,震得星临每一根神经都像是在被那惨叫声裁剪。
那老者抬起脸时,天冬与云灼同一时刻陡地起身。
云灼攥紧了星临的胳膊,星临在疼痛中去望他,只见云灼满面震惊之色。
天冬在十步开外的席间,向这边大喊,震天彻地的呼号声中,星临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从未见过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竟然可以再褪一层血色,惊慌失措里风度全失,席间提裙奔来,撞翻几杯清酒,酒杯落地即亡,碎裂声被那浩大的祭典礼乐尽数吞噬殆尽。
所有爆发的剖白与突变的惶然都被斩断了声音,谁的话也进不了谁的耳朵里去。
短短的距离,只是转瞬,星临却觉得天冬这十步跑得这样漫长。
还差七步距离,酒液打湿裙摆。
五步距离,身侧云灼扇刃已出。
三步距离,天冬声音仍是仓皇颤抖、细若蚊蝇,星临却是听清了——
“老阁主!那是老阁主!!快救他啊!”
星临一怔。
老阁主?
日沉阁的原主人?那位大家一直在等他归来的老阁主?那个于乱世之中收留天冬与云灼的寻沧旧臣?
冰晶圆台上,赤红烈焰中一道佝偻人形,被灼得闪闪发光。
老阁主的苍老面庞已然痛苦扭曲,濒死之人特有的长相。
栖鸿山庄继任大典伊始,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相继划过苍空,流星一样降落在灰石祭坛之上。
几道曲折电光袭向冰晶圆台,光芒在那处陡然炸亮又迅速沉寂,众人只能望见那冰晶牢笼已然碎为齑粉,山顶风一吹,亮晶晶地随风飘散。
星临身形轻灵,落脚于那冰晶圆台上,伸手入炙火,一把托住老阁主的胳膊。
置身于祭典中央,耳侧更喧嚣。嘈杂声音隐去所有人的命数。
鬼怪面具下的呼号齐整,鼓点长号交织回荡,围观百姓叫好与惊呼,雷电炸裂时撕扯耳膜,被烧灼的痛苦尖叫,糟乱吵闹,色彩纷飞,画面在颠簸。
忽然,一阵刺眼的光在星临的余光中闪动一瞬,极快极亮,错觉一般。
下一刻,一阵剧烈疼痛猛然刺入他的肩胛皮肉。
那是一根冰矢。
载着阳光,流辉璀璨。
纤长却锋利,将他的肩胛骨穿透得残忍利落,之后扯着他整个人飞落圆台,带着猝不及防的巨大余力,将他钉在一根冰雕柱子的顶端。
“轰!”
冰矢表层的冰晶碎裂炸开,湛蓝血液爆出,慷慨泼溅。
星临吐出一口蓝血,他眼前一黑,痛得在一瞬间丧失自我控制能力。
冰矢穿透他的肩胛骨后又炸裂,他半边肩膀的皮肤表层损坏,碎裂范围连带着小半边脸——
——骨架失去人类皮肉装点,银白金属折射出冰凉光芒,冷风撕掠而过,赤裸肩胛与晶柱相击,发出玲珑的声响,分不清哪个更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