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66)
海面满是浮金碎片,一片温暖而耀眼的颜色中,海水的温度依然冰冷,星临游向云灼,他捞住他的时候,发现云灼身上的温度与海水相同。
云灼还没有死。
系统不厌其烦地向星临疯狂警示云灼的濒死状况,千万条幽蓝数据在他视野里铺天盖地,显示着云灼身体如何衰竭、脏器破损如何严重。
他一边飞速地看,一边带着云灼往岸上游,他手上力气本就非常大,此刻又死死抓着云灼,越看越失控,快到岸边时,在海浪声中听见一声极轻的清脆声音,他才反应过来。
那是骨头分离的轻响。他把云灼的手臂握得脱臼了。
心头那把一路狂烧的大火被浇熄一瞬,他调整力气和动作,强迫自己寻回一丝机器天生的精确性。
云灼像是被这阵剧痛强行唤醒的,他睁开眼。
“别说话,”星临看着前方,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或许是海水冻透了他,“很痛,是吗?对不起,我马上就给你接上。云灼,你别说话,你等等我。”自他醒来,这一路上他已经听了太多告别。
然而,云灼此刻就算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因为烈虹将他躯体内部所有柔软组织都捣毁了,像是徒留一具完好皮囊,内里全是败絮,声带的撕毁程度让他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除了展示口腔里残存的血,开口别无他用。
所以他只静静看着,星临一步一步带他走向满是沙砾的岸边。
沙滩还残留着破晓前的冷,他们还没有完全离开海浪冲刷的范围,星临将云灼放下。
云灼自己是坐不住的,只能靠着他,他摁着云灼的肩膀一用力,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对撞声响过,他再抬头,看见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陷在惨白的面孔上,海面粼粼的光亮在眼底浮动着。
这不像是濒死,而像云灼只是外出默不作声地淋了一场暴雨,然后穿过雨幕归家,依在他身旁,无声地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星临看着云灼,云灼却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一眼。
云灼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在自己的心口缓慢地画出一圈,临到圆的收尾处,又笔直地向下一划,那一划横彻他的心脏位置。
最后,抬起手,指尖点了点星临的唇。
星临愣住,脑内嗡地一声。
云灼这样简洁明了的手势,他却不想懂。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流萤起初语焉不详,后来对事情的叙述又十分冗长;天冬见到他,却对流萤的安危,半句话也未曾过问;云灼落海,意外地没有采用将自己毁尸灭迹的死法。他们都心知肚明,走出的每一步都有考量,也许流萤还在云灼与天冬的离城时间上说了谎,这之间都是商量好的,围猎者大概在这四月实践里,得出了心脏是烈虹能量汇聚最为丰富的位置,若是他醒了,这样的安排,也不至于他在他们离开后没有能量维持运转。
所以,云灼此刻在他面前,划着心口,要他剖开他,把他的心脏吃下。
海水从星临的发梢滴落,一股带着绝望的愤怒也随之猛然翻覆上来,他想冷笑,但最后只是低下了头。
他的视野终于不再闪烁那刺眼的赤红了,机体内的警告声也已经沉寂,天地间静得只剩下潮汐反复的哗啦声。
“……不是说好,还要教会我爱恨吗?”星临道,“你不准死,云灼,你不能食言,不能撒手就走,你听到没有?”
或许整个世界都已经疯了,连一个机器都开始说反逻辑的话,强求一个人类去做一件完全零可能性的事。他说过喜欢,吻过他,将字眼含在口中反复吞咽,身体接触做到了极致,却仍未能从人类所建构的虚无意义中捞出爱的确切答案。
而这一刻他却发现,他一直想要的,不过是留住云灼。
云灼用手指蹭蹭星临的面颊,他却不想星临懂得爱了。
还是只有潮汐声,分明已经离了海面,朝阳普照,星临怀中云灼的温度却越发冰冷。
很难以察觉地,他感到云灼轻轻颤抖起来,几次极其微小的战栗隔着浸透的衣物传递过来。
云灼是不是很冷?
星临抬起头来,却突然听见一阵很闷的咳嗽,云灼一手捂在嘴上,声音与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烈虹反噬带来的疼痛迟来却尖锐,云灼越咳越蜷缩,那声音听进星临的耳朵里,不是普通的咳嗽声,云灼是他见过究极擅长忍耐疼痛的人类,不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就算他内里怎样翻覆,他表面总是莫测,举手投足间的克制矜傲永不可磨灭。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整个人被从内里撕裂了,撕裂的余响从喉咙中冲出,他蜷缩着抽搐起来,手无力地滑落。
星临几乎被这一幕震慑住,他下意识抓住那下落的手,将自己的侧脸贴进云灼的掌心。
那张极其俊秀的面孔甚至被疼痛扭曲到脱离原貌,他霜白衣衫全乱了,血沫从他嘴角溢出,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却在挣扎中,迸射出热切的求死意志。
星临彻底僵在原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侵袭了他。
好可怕。
云灼那些外现的剧烈痛苦好可怕,他体内的枯败,全被血淋淋地翻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曝晒。
“云灼,云灼……”星临感觉自己的心脏位置开始莫名抽痛起来,他将云灼拥入怀中,他拥得很紧,那剧烈的疼痛翻起一个人类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机,引得一具钢铁骨架共振。
窒息灭顶,星临甚至不敢眨眼。
他的肩胛骨与云灼的下颚隔着一层皮肉相抵,那剧烈的喘息声就在他的耳侧,一呼一吸,沾满痛楚。
“云灼,云灼。”不知道星临到底想重复什么,他眼底空洞,一只手轻柔地覆上那段满是冷汗的白皙脖颈——
——他指间夹着仅剩的最后一枚流星镖。
纤薄的刃切入动脉,星临手上极稳极准,一如他无数次杀人割喉时的高效。
他另一只手将云灼拥得更紧,指间刀刃也切得更深,云灼渐渐不再挣动,新鲜的血汩汩而出,将一个拥抱变得湿滑而温暖。
星临脑内的鲜红闪烁随即簇拥而至,警告他能量输入即将过载,他从繁杂的警告中捞出一条无声的通知。
[支配者生命体征已消失,即将解除绑定。]
他一动不动,感到云灼已经变回他往日的沉静,只不过这次他终于表里如一。
星临放下手,侧过头看着云灼。最后一刻,仍没有人能从云灼的静寂中寻到任何答案。
被意料之外的真相踩进更深的泥泞里时,他有过失望透顶吗?
梦中无数次的自毁终于成真,他还在为与少年时的理想背道而驰,成为了自己所厌恶的人而痛恨自己吗?
还是说,那些未竟的承诺,此时指尖残留的触感,会不会让他对这世间生出哪怕是一丝的不舍?
无形的答案消散在海风里,那合上的双眼安静地阻隔了最后的探寻,只有那冷冰冰的机械声还在星临的脑内无情地宣告着。
[现任支配者:云灼。正在解除绑定……]
星临呆坐在原地,任由海浪卷湿他和云灼。
海浪打出的白色浮沫就在身侧,偶尔会浮起黑或白的衣角,他们身上都被浸透了,恢弘朝阳里寒意弥散,哪里都不暖和。
星临茫然地看着那轮亮黄,他像是迷失在这最后的拥抱中,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太阳是新的,世界也是新的。他在乎的所有人全被留在过去。
人类对“残忍”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那样多的惊喜与温暖,他们丝毫不计回报地赠出,赋予冰冷机械一颗心之后,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去,风雪中对爱与归处的诺言,所有人都无以为继,日沉阁倒塌在星临身后,他一路仓皇听了一路告别,只赶得及最后一面。
他们给予星临时是那样慷慨,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如何面对失去。
星临只觉忽地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
猩红视野闪烁不止,他却拥着一具尸体陷入迷思,过往的一切在他脑内一帧帧滑过,所有的细节鲜明清晰,闻折竹眼角的皱纹,扶木落进泥潭的眼球,烈火中流萤的眼眸灼灼,醉酒时天冬总是念叨不停,云灼恼羞成怒时眼下印痕显得他有点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