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等关系(165)
徐苏瑜的微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客气得恰到好处。
“要不要我回避,你和旸旸单独说一会儿话?”徐苏瑜说。
秦越说:“不用。我是来找院长的。”
徐苏瑜微笑:“那我先陪旸旸去收拾东西,下午回家了还有得折腾,得早点回去。”
秦越说:“麻烦了。”
徐苏瑜说:“谈不上,她以后是我的责任。”
徐苏瑜牵着一步三回头的齐旸离开。
秦越抬头看了眼天边还没有打算靠近的暮色,转身下楼。
办公室,院长正在忙碌,听到敲门声,她头也没抬:“进。”
秦越推门,她温吞的步子放在整个院里都很特别,院长一下子就听了出来,连忙起身说:“可算来了,见到旸旸了吗?”
秦越说:“见到了。”
“那就好。”院长走过来,慈爱地摸了摸秦越的短发:“又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
秦越没有反驳,任由院长虎着脸教育她。
四点,操场忽然传来哨声。
院长起身走到窗边,对跟过来的秦越说:“那个是小孙,上个月刚分过来的体育老师,花样多,有热情,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秦越“嗯”了声,隔着玻璃看到他在给孩子们展示用流行歌编的广播体操,浮夸动作惹得操场上笑声不断。
“佳月在那儿。”院长指了个方向说。
秦越近视,不能完全看清,只模模糊糊看到她在走路,很顺畅,和以前摸索着也会摔倒的模样截然不同。
院长说:“自从有了盲杖,佳月都变得合群了,不管什么活动她都要凑过去听热闹。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这事儿?”院长问。
秦越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握着,说:“没说。”
“马上退休,想操心的事儿太多,忙糊涂了。”院长感慨道:“都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儿了,有人匿名寄过来一根盲杖,说是给佳月的。一开始,几个老师还担心有问题,轮流拿着在院里走了四五天才说让佳月试试,结果你猜怎么着?就跟给她量身定制的一样。”院长的语气忽然变得激动:“高度、重量完全符合一个8岁小女孩儿的标准,拿再久都不会觉得吃力,同步的语音播报还请了人配音,听李老师的女儿说,像是省台少儿频道一个很有名的主持人,当真有心了。”
“就是不知道盲杖到底是谁送来的,好歹让佳月当面说声谢谢啊。”
“唉,这么好的东西,要是能多让几个孩子用到就好了。”
院长的叹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秦越的喉咙。
高新医院的护士说沈见清掉进井里是在去年秋天,她至少从那时候开始测试盲杖,到今年冬天寄来院里,一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这期间她是不是还摔过?
摔过多少次,摔得多重,没有人知道。
如果不是贺西,她也许连这件事本身都不会听说。
沈见清的心,她的爱将永远匿名。
她只肯对范佳月侧目的“自私”却在被很多人数落——贺西、院长,应该还有她不知道的。
“咳咳……”秦越躬着肩咳嗽。
院长心疼,仔细在她背上拍着。
秦越低头看向操场上的范佳月,银碎雪光在她眼底浮动。
不久,咳嗽停止,秦越曼声说:“是沈老师。”
院长不解:“什么是沈老师?”
秦越说:“盲杖是沈老师送来的。”
院长惊讶:“真的吗?她怎么不说啊?”
秦越说:“我们吵架了。”
院长愣住:“吵架?”她不懂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秦越往前走了一步,左手撑在冷冰冰的窗台上:“前年国庆,我和您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她心里有一些障碍是我触碰不到的,我急了,犯了一些错,惹她生气了,这两年,我们没有见面,她做的这些事,我刚刚知道。”
秦越的话乍一听前言不搭后语,院长稍一思量,不可思议地说:“你是说,你喜欢的人是小沈?!”
秦越说:“是她。”
院长愕然,忽然就把秦越在两年前说的话和今天的话联系到了一起。
“院长,还记不记得我让您帮我保存过一张画?”
“当然记得,4岁那个冬天,你病都没好就缠着美术老师教你画太阳画人,画了上百张才挑出来一张满意的让我帮你保管,说是要等春天来了,送给那个姐姐。”
“院长,我找到她了。”
“和她说上话了。”
但……
“不想让她记得我了。”
难怪秦越不想让想了那么多年人的再记得自己。
难怪沈见清听到秦越的事会是那样失常的反应。
院长震惊地看着秦越:“可她是女人啊!”
秦越说:“也是小时候抱过我的姐姐,18岁帮我重新开始。”
“阿越……”
“院长,她抱我去摸太阳那秒我就记住她了,后来又画了她那么多遍,想忘记很难,想喜欢……”
“看一眼就够了。”秦越说。
院长哑口无言,她年过半百,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到同性恋,不可谓不震惊,可想想秦越的脾气秉性,想想她趴在自己办公室窗边等沈见清的那14年,又觉得她喜欢谁都没有比喜欢沈见清更合情合理,而沈见清……
院长忧心地看了秦越好一会儿,转身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那副秦越让她帮忙保管的画,递到秦越面前说:“你要是早说喜欢的人是小沈,她每次过来的时候,我就让她进来坐一会儿了。”
秦越低头,怔怔地看着两年前就已经被自己扔掉的画,做不出反应。
院长说:“小沈捡回来的。”
“你走的那个晚上,我跟她说了一些你的事,她听完之后,被碎玻璃划破手也要去垃圾桶里捡,隔几天换了新的相框过来,用了一会儿你的电脑,然后把相框交给我,让我继续保管着,说未来有一天,你一定会愿意跟她说这幅画的故事。”院长借着渐近的夕阳,用掌根擦拭着玻璃上的一粒灰尘,“我当时不理解小沈的话,只想着你珍惜了那么多年的东西确实不该随随便便扔了,就一直收着,现在算是明白了——阿越,小情侣哪儿有不拌嘴的,你爱着她,她也爱着你,就没有什么搁不下的问题,解决不了的矛盾。”
话落,院长又一次把相框递给了秦越。
秦越伸手接触,看到稚嫩笔触里的女人和沈见清的脸重叠在一起。
原来沈见清知道她把“她”扔了。
这是不是也是她会变得患得患失的一个原因?
她会不会想:已经决定扔掉自己的人,还会回头吗?
秦越寂静的瞳孔里风云涌动,低声说:“您刚才说我要是早告诉您喜欢的人是沈老师,就会让她进来坐。她经常来?”
院长点了点头:“嗯,都在午后,每回来了就站在大门口,老远看着音乐教室出神,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在看我。
秦越无声地说。
沈见清第一次来福利院那天,她被院里的孩子缠着在音乐教室弹了很久的弹。
那天,她每一次按下琴键都想会想起沈见清,怕她还在因为自己隐瞒呕吐的真实原因生气,想她为什么迟迟不回自己“面壁思过”的认错微信,一整天担惊受怕,坐立难安。
最后还是忍着没给沈见清打电话,耐心等着她的回复。
她还以为沈见清永远都不知道已经被社会那个大染缸变得复杂深沉的秦越在那个夏天有了少女单纯的心事。
院长却说:“有回我从外面回来遇着小沈,顺口问她站门外边干什么,她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自言自语一样,说了句‘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她的那些心事都和我有关’。”
她的行为印证着一句话:人在失去之后才会变得擅长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