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人他又茶又钓(87)
依旧没有回音。
角落里的人一动未动,似乎重新又进入了睡眠,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男孩疑心他装作没听见,心头不知冒出火气,“我和你讲话,你听见没有?”
漂亮的孩子从未尝试过被忽略的滋味,他心中涌起一股恼羞,紧接着又转化为滔天的怒火。
正是在这样极端愤怒下,几次询问未得到回答的男孩伸手掀开了那件漆黑的羽绒外套,蓦然露出内里——
一个小孩以蜷缩的姿势团成一团,就像母体种未长大的婴孩。
该是个男孩,尽管他眼前的碎发过于密布,完全遮挡住一双眼睛,但他依旧拥有男孩清澈的声线,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下,他终于改变了神色,发出一声惊呼:“啊。”
一声极轻微的呼叫,似乎是对于猛然出现在灯光下的恐慌,夹杂着微微颤抖。
男孩满意得望着他惊吓后的反应,心中得意:“早点让你出来,你不出来,躲在这儿偷懒,快点,院长叫你过去呢,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原本躲在角落里的小孩猛地从沙发上蹦起,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窜入地,一瞬间就没了人影。
男孩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恰逢这时院长召唤孩子们来吃饭了,男孩被几个一直簇拥在他身侧的孩子拉着坐到座位上,热腾腾的饺子摆在桌面上,各自面前都放着一盘醋碟。
没有那个孩子的身影。
男孩拉着身边人的衣袖,迟疑得询问:“我刚刚看见角落里还有一个人……”
被他抓住衣袖的孩子歪了歪头,“谁?”
“大家不是都坐在这儿了吗?”
“还有人吗?还有谁没来?”
……
男孩吸了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情感,他甚至以为自己刚刚出现了幻觉,否则为什么大家都没看见,只有自己看见了?
男孩第一次怀疑自己。
然而这份忧虑并未持续太久,餐桌上,闻女士站起身,对着一众狼吞虎咽的孩子们笑道:“我去给小君送去,你们慢慢吃,吃完放桌上,我来收拾。”
男孩提取到关键词,问身边人:“小君是谁?”
身旁狼吞虎咽的小孩想了想,含糊不清道:“是哥哥。”
“我怎么没有见过他?”
那孩子咽下口中饺子,想了想,含糊道:“可能在睡觉,我也和他不怎么熟悉。”
“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小孩实诚得摇头,“他总是留着长长的刘海,闻阿姨说了他很多次,也不改,胆子可大了,总是一个人呆着,也不和别人说话,就像一个——”
“哑巴。”
男孩补充。
男孩开始有意无意靠近小君,就像猎手靠近猎物一样,是带有别样目的的接近。
于男孩而言,簇拥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他无法也不能理解有人居然不喜欢他,不围着他转,看见他就如同撞见鬼,跑得飞快。
男孩皱巴着脸,开始从早到晚巡视四周的每个角落,再从中寻觅到一个小小的,不怎么显眼的存在,平日里这个孩子会穿着深色的衣服,或是纯黑,或是褐色,在阳光笼罩不到的角落里,显得更加隐晦。
隐晦的孩子身上并未有什么娱乐设备,大多数时候,他会捧着一本薄薄的图画本,目光停留在画本的其中一页上,久久没有动弹。
这是他的行为处事,贯彻着神秘和透明。
一个不起眼的存在,确确实实会叫人逐渐遗忘。
除了男孩。
男孩的执着源于自负,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单单和这个小透明过不去。
后来,上学读到新词汇,讲台上老师敲着黑板,板正面容:“这个,念不甘。”
非心所君,就是不甘。
男孩直到那时才明白,其实是自己的在意,导致这份好奇演变成执着,再从执着变成偏执。
小君在终于察觉到身边有人跟着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刚刚过完年,天气还是寒冷,他裹着好心人捐赠的棉衣棉裤蜷缩在沙发上,安心得当缩头乌龟。
那天院长给小孩们放了假,允许他们进行自由活动,额外附赠电视机的使用权。
福利院里不常看电视,孩子太多,光是抢着要看的频道就有十几个,无法统一喜好,而孩子一多,也容易起争执,或者摩擦,为了避免这些矛盾的产生,大厅里的电视机久而久之就成了摆设。
然而,男孩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他在不知不觉成为孩童中的领头羊,不论男孩女孩都喜欢他,大概是源于他的长相,漂亮,极端的漂亮,人总是对美好的事物充满着怜惜,以及,仰慕。
男孩挑选了播放的电视,是一部外国诙谐默片,全篇色调灰暗,故事情节却引人发笑。
他抱着手站在人群中央,感受身边人的赞美,心中却难得地沉默,喜悦并未如往常般涌上心头,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望向角落,自己也说不清的急切,想要寻觅那个隐蔽的身影。
灰暗的身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垂着脑袋,一动不动望着手中的画本。
男孩头一次体会到茫然,就像是一场戏剧演到最后发觉竟是自己一人的独角戏。
果实摆放在自己面前,是尝不到喜悦的滋味的。
他食之无味地望着银屏上的剧集,余光却不断扫向角落,等到看见那道身影总算动弹一瞬,悄悄起身时,他也跟着起身,身侧有孩子发觉,询问:“你要去哪儿?”
男孩微微一笑:“去趟洗手间。”
福利院的厕所面积较大,因由孩子多,光是洗手台就有七八个,小君站在其中一个最矮的洗手台前,静静打开了龙头洗手。
刚刚睡醒,他的脑子不太清楚,有些迷糊地将手中捧着的清水打在自己脸上,想要醒醒神。
冰冷的水滴顺着侧脸缓缓落下,眼前过长的碎发被湿手撩上额头。
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显露在镜子里。
身后忽而传来一阵微风,厕所门被人推开,钻着缝隙冒进来的冷风冻得小君一激灵,立刻垂下了脑袋。
“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大步迈进来的男孩先是质问,寻到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他的声音微微恼火,“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男孩不甘地询问:“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
前路被堵住,这个骄纵漂亮的孩子身材高挺,比小君整整高上一个头,言语急切,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冷冰冰的水流淌到下巴,再顺着下巴滴答掉在了地上。
逼仄的空间里,透明人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正是在这份忧虑中,男孩从愤怒中寻回了些许理智,他迟疑着望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怀惴着某种的情感,手指捏起他的下巴,微微抬起。
一双湿漉漉的,宛若草食动物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这双眼里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空洞地像是一只木偶。
可是,漂亮。
这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不同于男孩的艳丽,这双眼睛极清纯,极干净,圆圆的,像是两只玻璃球。
男孩呆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片刻后,在这份死一般的寂静中,男孩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你,你……”
他罕见地有些结巴,“我,我是说,你没必要怕我,看见我就要跑,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捏着眼前小透明的下巴,几乎有些局促道:“我只是觉得好奇,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躲着我们。”
“我叫顾冶,你可以直接这样叫我,我只是想和你认识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
断断续续的言语从顾冶的口中冒出,而对话中的主人公,则沉默地充作空气。
他的表情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就像眼前这场话剧仅仅是个人表演,他是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