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96)
谢流水一把抓住这本敞开的心扉,顺势一迎——
撞进又一方天地,楚行云这会儿长大了一些,好像从疯子那逃了出来,但他遍体鳞伤,几乎没一块好肉,最严重的是膝盖骨,那伤看着像是被人活活砸碎的,整条右腿彻底断掉,小行云撑着一根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小土坡上。
“哈哈哈!小瘸子来啦!”
“嘿!楚瘸子!”
一群大孩子围着他笑,有人拿石头扔他:“瘸子,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答!”
楚行云还是不答。
“你个小残废天天板着个臭脸给谁看啊?”
“就是!老三老四的,欠教训!”
他们说着,一窝蜂而上,抢走了小行云的拐杖。
小行云叫道:“还给我!还给我!”
“来呀,有种就来拿呀,哈哈哈!”那些大孩子左躲右闪,小行云单脚跳在后边追,不知是谁狠狠推了他一把,直接将他推下小土坡。
断了腿的小行云骨碌骨碌,滚下去,砂砾石块碾上右膝盖的伤处,小行云抱着断了的右腿,在坡底缩成一团,痛得叫不出来,半晌,从嗓子眼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还给我!”
大孩子不屑道:“哝,拿去!什么破烂!”
木杖迎头砸下来,不偏不倚,就砸在他的右腿上。
“啊————”
小行云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群大孩子听了,嘻嘻哈哈笑着跑掉了。
这时,走来一个大人,看了一眼倒在泥尘里的小行云,嫌恶道:“这孩子也算是废了,我不要了,你们看看拉走,当‘药罐子’处理了吧。”
楚行云倒在那,被一群人拉走了,向不夜城的最西边去。
不夜城从东到西,一层层剥削,剥到毫无价值了,那些老弱病残就会被集中起来,送到城的最西处,做活人蛊,试剧毒药,是谓“药罐子”,痛苦万分,必死无疑。
小行云把脑袋埋进膝弯里,不知道怎么办,他一直、一直挣扎着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折磨,都想要活下去,活着回家,和爹娘相聚,可是……
可是他马上要变成“药罐子”了,他要死了。
楚行云被拉到最西边,关进一栋木楼里,小行云坐在窗边,窗外有很多树枝荆棘,将阳光都挡了,只余下一片昏暗,树下有一条小溪,在阴影里流淌,水汽拂面而来,阴湿冷冽。
小行云的断腿受不住这么重的湿气,他疼得蜷起来,忽然,他看见隔壁的窗子,垂下了一缕发。
发是鸦色羽,青丝似锻锦。
小行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心中在想,隔壁是住了一位姐姐吗?
但“瑶瑶”的阴影还残存在他心中,他害怕这也是他的臆想,于是小行云伸出手,狠狠抓了一把那缕头发——
少年小谢正在隔壁梳头,忽而就被小云一把拽住,“砰”地一下,撞到了墙上,撞得一头雾水。
小行云听了这结结实实的一声,顿时慌了,连忙道歉:“啊,姐姐,对……对不起!”
十七岁的小谢那时歪了下脑袋,觉得有些意思,他眼睛一转,遂变了一种少女的声调,回问:
“你是谁呀?”
小行云见有人搭理自己,还是一个甜甜的姐姐,顿时笑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过去,说:
“我叫楚行云。”
手有点短,触不到对面的少年,十年后的谢流水在一旁看着,他蹲下来,隔空握住了那只手,紧紧地抱住小行云:
终于,终于遇见你了。
第二十九回 白月光1
今宵月云魂雨魄,
明朝路山高水长。
小行云够不着隔壁的姐姐,只好把手收回来,敲了敲墙,问:“姐姐,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也要被做成‘药罐子’了吗?”
十七岁的小谢隔着墙,用女声答:“没,我路过。”
小行云:“怎么路过啊?外面有好多大人……”
小谢:“都很弱。”
“……”楚行云一时竟无言以对,心中觉得这姐姐在吹牛皮,但为了继续聊,于是转了个话头问:“那你来这边干嘛呢?”
那时谢流水正要废尽十阳武功,恰经不夜城,随便找了这处木楼小憩一二,也不干嘛,但眼下见这小鬼把自己错人成女子,一时觉得有趣,准备在此多呆一会儿,遂诓言道:
“我在这附近掉了颗琉璃珠,是我情郎送我的生辰礼物,我得把它找回来。”
这话也不全是假话,谢流水先前休憩时整理包裹,确实摸出一颗小珠子,以前捡来的时候觉得这珠里凝了一颗蓝星星,有点好看,可现下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累赘,于是随手朝窗外丢掉了。
隔壁的小行云趴到墙上,耳朵紧紧贴着墙面,他打出生以来就没听过这么清甜的女声,像春水流玉瓷,轻轻浅浅,实在是让人心生向往,可乍闻她说自己有了情郎,那摇曳的心旌顿时焉了,扑地一下垂落在地。小行云“哦”了一声,缩进角落里,不再答话了。
少年谢流水在对面等了半天,却没半点声响,于是他指尖凝力,一戳,悄无声息地在墙上开出一个小洞,他好奇地往里瞧,只见一个瘦小的孩子,像一团脏兮兮的小猫蜷在屋角,曲着一条断腿,看起来可怜兮兮。
小行云再次醒来时,是被香味勾醒的,眼前出现了一碗热腾腾的饭,上边铺了一层大虾,麻辣鲜香,流着红汁,冒着白气,小行云直愣愣地瞪着,揉了揉眼,怕是自己饿出了幻觉,这时,墙那边传来:
“怎么不吃?”
“给……给我的吗?”小行云问。
“对,十三香龙虾饭。”
楚行云伸手剥开红油油的龙虾,露出红白相间的鲜虾肉,他怔怔地看着,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小谢道:“捧春阁。”
“可是捧春阁在城的最东边,这里是最西边……”
谢流水很不以为然地回:“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楚行云心想这姐姐又在说胡话了,不过他饿扁的肚子不容他再较真,当即抓起龙虾,大快朵颐,吃得满手满嘴都是个油,吃完了,心满意足地蜷成一团,要睡觉。
“喂,你怎么也不洗一洗就这样睡了?”墙那边传来一声不满。
小行云觉得莫名其妙:“这里也没有水啊。”
“楼下不就有条小溪。”
“姐姐啊,底下那么多大人围着楼巡视,我总不能为了洗把脸就溜下去讨打吧!”
少年谢流水怔了一下,他自己天生真气十阳,乃武林百年难遇的奇才,在武学上那是恣意纵横惯了,什么真气八阳、九阳的高手,在他眼中都不过尔尔,更没想过平凡人的难处。此时他沉默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意难平,他从小在娘的教养下,生活习惯、个人卫生,都是清清楚楚的,这会儿看见这小鬼满脸油渍就这么睡了,实在是难受,恨不得抓住这朵小云摁到水里去,蘸一蘸、搓一搓,于是出声道:
“你把眼睛闭上。”
“啊?为什么?”
“啧,叫你闭上就是了,怎么这么多话!带你去洗脸。”
小行云心想这姐姐声音如此清甜可人,脾气却很大,真有个性。他悄咪咪地闭上眼睛,只觉迎面清风徐来,他被一裹挟,眨眼间就站到了厚实的土地上,耳边有潺潺水声,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小行云动了动睫毛。
“别睁眼。”
楚行云听话地闭紧了,身后有人拉着他,让他的断腿不用太辛苦,他听见一点沥水声,接着,一块湿湿软软的小手帕,轻轻柔柔地拂面来,黄昏里,清凉清凉。
小行云微微仰头,开口唤了一声:“姐姐。”
“嗯?”
“你是仙女吗?”
少年小谢拿着手帕,碰了碰小行云翕动的睫毛,笑着“嗯”了一声。
把小云洗干净之后,谢流水轻功一提,又将他送回原处,楚行云被挟着飞来飞去,恍如大梦一场,心中越发坚信隔壁的姐姐是位仙女,谢流水见此,又逗他道:
“所以啊,你千万不能睁眼,仙女要是被你们凡人看了一眼,就算是犯了天条,立时就要灰飞烟灭了。”
小行云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流水觉得真是太有意思了,他本来只想多待一会儿,结果一连待了好几日,每日给小行云送饭吃、送毛毯盖、抓云去溪边洗脸,妙趣横生。忽而有一日,楚行云敲了敲墙,说:“姐姐。”
“怎么了?”
“你真好……”
“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呃……”楚行云本是借此感谢一下姐姐不求回报地帮他,没想到对面人就索要起来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隔壁的小谢笑了笑,回:“我开玩笑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小行云开始认真思考应该如何报答,有一日在溪边,他道:“姐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说。”
“那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
“好。”
小行云红了脸,小声地问:“你……你情郎是怎么样的啊?”
小谢微怔,这小孩儿怎么还记着那一茬,他当时不过随口一说,奈何编一谎,圆百谎,只好道:“嗯……是个好人。”
“怎么样的好人?”
“啧,你这小鬼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吧?”
“你答应我不生气的!”
“好好好,就是……就是那种吧,长得很高,武功也很高,老穿飘飘欲仙的衣服,一副盖世英雄的模样,表面上有点冷冷的,其实心里……嗯,特别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