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80)
王村长犹豫,牧羊人趁热打铁:“您嫌这些小羊的皮不好,这不打紧,四只羊都给您泡泡粉水,不收钱,成不?”
“……成吧。那再去别处看看。”
红衣人微笑着领王村长走,牧羊人拽着楚行云走,大步向前,小行云跟不上,一下被绊倒,牧羊人也不管,小行云只能抻着脖子,在炙热的沙地上被活活拖着走,扬起一片尘,麻绳勒住幼嫩的颈子,勒得他哀叫,四周的人,习以为常。
很快,小行云被拖进一间暗屋,扔给俩婆娘,她们将他剥光,摁进一桶粉水里,水污浊浑油,上浮着一层红粉,小行云拼命挣扎,两个婆子抓住他,将他双手绑住,分别吊在两柱子上,拿着涮布,不断将那粉水往他身上擦洗,末了,拿铁条,往他膝弯处一打,楚行云登时跪下去,大桶底有个皮套子,霎时将他膝弯一扣,他便再站不起来了。小行云被绑了双手,跪在桶中,“阿婆阿婆”地叫个不停,两婆子却好像听不见似的,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着笑着,上锁走了。
仿佛他真的成了一只羊,说出的话都是咩咩咩,没人听得懂。
屋子很暗,只有左侧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窗,不至于闷死人。楚行云在那泡了一晚上,开始时还好,后来,大腿根处有些瘙痒,渐渐地,蔓延全身,奇痒无比,像有千百只蚊子,萦绕在他身旁,嗡嗡嗡地不停吸血,肿起满身的包,可他双手被绑,扒不得,抓不到,只能干忍着,小行云难受疯了,他大声喊:“救命——救命!救命……”
他一直喊,一直喊,直到嗓子冒烟,也打不破夜的静。
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把他当人看,他不过是一只羊在桶里咩咩咩。
痒,好痒,恨不得把皮抓烂了,挠挠那血肉,小行云受不住地拿头去撞桶,却不太够得着,只偶尔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终于挨到天亮,蒙蒙青灰间,楚行云了无生机地垂着头,忽而,听了一声清脆的“啾——”
他抬眼一看,巴掌大的窗旁,停了一只小鸟,黄澄澄,圆滚滚,黑溜的眼看着他,丹红的喙一张,“啾啾”叫了两声。
“哎,小黄鸟……”楚行云勉强笑起来,“你飞来这里作什么呢?”
飞来看你。
谢黄鸟收着小翅膀,毛乎乎的一团,歪头看着小云。小云被吊着,也歪头看着小鸟,信口说道:“我好难受,小鸟,你可不可以给我唱一支歌?”
谢黄鸟在窗边跳跳跳,跳到离楚行云最近的位置,叽叽啾啾叫了一连串。
其实谢流水一直就在那窗上,可是不知为何,只有到早上,楚行云才能看得见他,之后的两天,不断有人进来换水、换桶,给他喂流食,楚行云身上泛起一片片粉色,又从粉里冒出一粒粒红疹,到第三天时,楚行云已经大面积过敏,皮肤整片儿地起麻子,痒到发疼,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两婆子进来,继续往他过敏红肿的溃烂地儿,不断地擦洗粉水。
到了第四天,楚行云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像一只被吊起的癞蛤蟆,全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瘤子,他看着自己,难受地闭上眼,对窗外道:“小黄鸟,我是不是很可怕啊。”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清脆的“啾啾”声,不知何故,小黄鸟这一支歌很长、很长,唱了很久、很久。
到了第四天,婆子又来擦洗,拿着铁丝刷涮他,楚行云身上的瘤子“呲啦——”地往下掉,掉的满桶粉水都是一块块皮屑,俩婆子看了,终于对他说了一句人话:
“呔,恶心!”
她俩收拾好,又走了,谢流水飞在上空跟着,只听一个道:“明个儿就能收工了吧?”
“差不多。就那村长老头儿钱少屁事多,这粉水泡完,不出半个月,那孩子全身皮肉都要烂了,图啥子嘛!”
“拉去当祭品的,哪活得过半个月哝!”
等到第五天,瘤子掉光了,一身的皮肉,吹弹可破,莹白得有些……不正常了。此时天刚亮,楚行云吊在那,瞧着小鸟,说:
“就要分别了,他们马上就会来抓走我。”
“这些天,谢谢你每天都给我唱歌。”
“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从此,你对我就是独一无二的,和世上所有的鸟都不一样了。”
“嗯……叫什么好呢……”
谢流水看着小云,这孩子真的很热衷于给各个玩意儿取名,此时见他苦思冥想,估计是想弄个有水平的名儿,奈何肚中半点墨水也无,憋了好半天,道:
“叫你肥啾君吧。”
谢流水硬着头皮,“啾”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听见门外钥匙连串响,牧羊人和两婆子来了,他们打量着楚行云,颇为满意,遂将他放下来,裹了白布,用红绳将“四蹄”绑住,四脚朝天地扔上村长的牛车,小行云偏过头,看向那窗台,冲谢流水摆了摆手,说:“嘿,肥啾君,再见了!”
小行云身旁的孩子问:“你在跟谁说话啊?”
“那边——有一只小黄鸟,是我的肥啾君。”
那个孩子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边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楚行云怔住。
“哪有什么鸟啊,哎,你是不是眼花了?”
楚行云回神,想了一会,自己笑了:他的肥啾君,自然只能给他一人看见。
谢流水忽然抖了一下,意识到了不对劲,楚行云童年的松鼠平云君,大概确有其事,之后的小鼠灰溜君,或许也有点真老鼠的影子,但到了黄鸟肥啾君,可能……已经完全是小行云自己臆造出来的存在。
不妙,太不妙了。
牛车出发了,载着一群羊,浩浩荡荡,天边一朵云,远去、又远去……
第二十五回 飨羊宴1
头羊祭烙铁滚台,
涅槃夜单刀赴会。
“羊——来——啦——”
浓绿的十万大山,有一点红,村中遍地是朱瑾,此时开出一条道,铺了一路红扶桑,每十步设一大扁筐,里边装满了枣子。楚行云“四蹄”被绑在一根竿上,由两名白花脸、红短打的男子一头一尾挑着走,每踩一步,脚下的扶桑花就被踩了个稀烂,挤出血一样的汁水。
道两侧堆满了村民,锣鼓声中,欢天喜地。
他是四只小羊中的最后一只,后边跟着六只“母羊”,抬了三顶红轿,每一顶都由四名黑花脸、蓝短打的男子抬着,每走十步,就停驻,颠轿十下,两侧村民兴致勃勃地拿起扁筐里的枣子往轿里砸,引得女羊惊呼连连,村中小童在一旁拍手唱歌:
“羊儿羊儿上红轿,轿儿轿儿抬上天,天上天上不好过,快活快活是人间。”
童声一声比一声嘹远,在山间回荡。南地酷暑,湿漉漉的热,楚行云他们被抬进一方红屋里,四处是苍翠的芭蕉,门上垂着一帘扶桑花,萎烂的糜红色。
进屋后,红短打、蓝短打将他们的“四蹄”解开,脖子套上铁链,锁在柱子上,后离开。
过了一会儿,楚行云忽然感觉头上一痛,他被硬生生揪过来,一看,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一手拽着他的头发,一手伸进嘴里咬指甲,用稚嫩的声音叫:“羊羊——”
“我不是羊,我是人。”
那孩子充耳不闻,又招来好几个小屁孩,围着楚行云,痴傻地叫:“羊羊——吃草草——”
说着,拿了一把青草,塞到楚行云面前,天热,草茎的绿汁和手汗黏作一汪,淌在掌中纹里,小行云别过脸,又说了一次:
“我是人。”
这些小孩见小羊不肯吃草,各个伸出小手来扭他、掰他,楚行云遂转过来,顺从地张口,将草嚼了,孩子们欢笑起来,仗着楚行云被锁着不能动,纷纷来摸他的头,好像真的在摸小羊羔似的,奶声奶气道:“小羊乖乖——”
楚行云趁他们离得近了,“噗噗噗”将口中嚼碎的草团,吐到小屁孩们的眼睛里,腥绿的草汁流进去,孩子们“哇——”地一声跳起来,一边揉眼一边大哭大叫地跑开,小行云看了,坐在那,哈哈大笑:“死小鬼,毛都没长齐也敢来你楚爷爷面前撒野!”
被绑在他旁边的女羊冷不丁道:“你自己不也小屁孩一个?”
楚行云偏头一看,身边绑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彼时的小行云还没什么男女意识,只觉得她的脸像水蜜桃一样,于是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桃子姐姐——”
站在一旁的谢流水翻了个白眼,他就是不爱看楚行云跟各路男女勾勾搭搭,此时小行云什么也没臆造,他只能做个透明人,那女孩也翻了个白眼,回:“谁是你桃子姐姐,我叫岚珠。”
一屋子羊或昏沉睡去、或瑟瑟发抖,独小行云和岚珠小声在说话,言谈中,楚行云知道岚珠有一个哥哥,也被卖到了不夜城,不过他成为了品级更高的猴,而她成了羊。
兄妹分离。
正触到小行云的伤心事,忽然,门开了,走来一位红纱裙女子,约摸十六七,上身罩一件极短的小衫,毫无芥蒂地露一截小蛮腰,头戴银蛇之饰,蛇口衔一朵艳红的扶桑花垂在她额前,乌黑的发,雪白的足,脚腕戴着一串银铃。
她一步步向楚行云走来,银铃清脆,最后那叮铃声在眼前停了,楚行云抬头去看,接着眼前一晃——
只听“啪——”地一声,小行云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门外的孩子们拍手称快:“神女姐姐!打得好!”
接着,从孩子身后走来一神婆,慢慢悠悠踱到楚行云身边,迎头撒了一把糯米:“邪物!胆敢对长老之子不敬,邪物!就拿你当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