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307)
小谢站在那看着,数着,一具、两具、三具……很好,一个也没有走脱。
全都死光了。
那时,谢流水望着眼前一片苍山苍穹,忽然仰天大笑:
都死了光了好!从此天地之间,就剩这千山万水,干干净净。
雪作飞花,穿江而过。皎白的雪莹,辉映着水中星辰。
谢流水安静地握着楚行云的手,篷子太小,他只遮住了小云,外加半个自己,另外一半留在外边,承着风雪,双肩已白。
他抬起头,仰望顶上的万里长空:
“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曾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他们都是该死的坏人。”
“我杀完穆家就准备杀李家,有一次,也是这样的下雪天,我看到一对母女在乞讨,我走过去,在碗里放了几枚铜板。她们很高兴,不停地感激我。”
“那天雪很大,没什么过路人,我劝她们回去吧。那位妇人却摇头,说,她丈夫的棺材钱就快筹够了,她想再等一等……”
“我问她,丈夫怎么了?”
“她低垂着头,很难过地回答,三月十六夜,丈夫在穆府守值,被杀死了。”
那一瞬间,谢流水浑身发冷,他蹲下来,问:“你……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叫林毅。”
这是谁?
谢流水杵在冰天雪地里,发怔,那位妇人却没看出端倪,难得有人愿意跟乞丐说话,她端着讨饭的碗,眉飞色舞地跟小谢形容,丈夫有多英俊,待她有多好,要是没有死,他们一家会去做什么……
谢流水听着、听着,心像冰成了一块冻肉,无知无觉。他注视着他们的女儿,妄图能从中想起她丈夫的长相。
然而他想不起来。
谢流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那天晚上,他注意着穆家的高手,注意着穆家的骨干,至于什么守夜人,武力低微,无名小卒,手起刀落也就完事了,夜那么黑,他多余的一眼都没有看。
“你……丈夫的棺材钱,还差多少?”
小谢站在那对母女面前,把全身的铜板都掏出来,递给她们。
妇人惊诧地望着他,忽然拉着女儿跪下来,给他磕了好几个响头,口里不住地念:“谢谢,谢谢!您真是我们的恩人,好人一生平安,谢谢你……”
谢流水看着她们双手合十,感激涕零的模样,不住地发抖。他年少时发过的誓,在这一声一声磕头中,磕了个粉碎。
他比她们唯一幸运的地方在于,他还曾有机会看清真相。
“那之后,我才彻底明白,我和杀我娘的那些局中人,没有什么区别。”
“复仇大抵就是如此吧,一点一点,变成自己最仇恨的模样。”
雪落缤纷,在江面上凝出一条冰线。
小谢低头,刮了一下行云的小鼻子,这家伙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给他以温暖,以安心。
“后来,我沉寂了七年。”
有一片雪花落在楚行云的眉心,谢流水拿起来看,六瓣雪,晶莹剔透,很漂亮。
“那七年里,我开始研究局中的奇诡之物,一开始我了解的并不多,还想这世间难道竟真的存在死而复生吗?”
然而希望终究破灭,那不过是虚假的复刻人。
绝望之下,谢流水做了一个很扭曲的梦。
大火之中,妹妹浑身是血地爬过来,抓住他,撕心裂肺:
“哥哥,你甘心吗?”
“哥哥,你为什么停手啊?”
突然,胸口一窒,谢流水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淅淅沥沥,从衣襟处往下淋,止也止不住,那片雪花沾上了黑血,不多时,就融化成了一滩脏污。
“我知道,那都是我的噩梦,妹妹不会这样逼迫我……”
“可我没多少时间了。除了穆家,当年那些人一个活的比一个好,只有我要死了。”
“凭什么?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最后,他屠李府,杀王家,一个,一个,全都没放过。
“我想去秘境中心,听说那里可以只靠心之所想,就复刻出心想之人,哪怕知道是假的,我也想……再看一眼我娘和妹妹。”
“其实我很不会做决定,每次一要做决定,我就跟自己打赌,如果我死在了秘境中心,那杀到王家为止就算了。”
“如果我还能活着,那么就继续杀薛家,不计一切代价地杀!”
“结果,我又活下来了。”
谢流水笑了几声,疏落的笑声在空旷的雪夜里回荡,无人应他。
药量很足,楚行云会很安心地睡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结束。
谢流水轻轻摩挲着行云的五官:
“对不起。”
“我本想在秘境里,假死一次,与你体面地告别。”
相爱的一对恋人,一方得了不治之症,他们一起经历了重重困难,尽人事而听天命,最终很不幸,还是病逝了。
听起来很悲伤,然而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相爱的时候已经尽力了,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遗恨,过上几年,楚行云就能渐渐学会放下。
但如果换一个故事,恋人假死,都是骗他,几大案件,全是真凶,身怀什么血海深仇,凄凄惨惨戚戚。唯一救他的方法,是扭转这时空,把十阳还给他。
“对将死之人而言,二者并无区别,都是一个死,可对于留下来活着的人,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小谢低头,沉默着,他希望楚行云能够记住他,但他不希望楚行云一辈子都放不下他,结成一个死结,卡在心里。
“唉,你为什么要这么聪明。”
“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小谢俯下身,拍拍小云的脑袋,一时抖落了肩上雪,似玉屑。
霜雪不霁,风呼呼而来,滔滔寒江水凝成青玉髓。谢流水低下脖子,闭了眼睛,额头抵着楚行云的额头,忽然说了一声:
“谢谢你。”
“我听人说,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死的时候能有点眷恋,若死的毫无恋悔,岂不是白来世间走一遭了。”
“我以前是不怕死的,因为你,我现在有点怕死了。”
我眷恋你。
鹅毛大雪纷扬而下,谢流水轻轻俯下身,想吻一吻楚行云。
霜寒催人骨,小谢突然咳起血来,他缩着肩,紧紧捂住自己,不要让黑乎乎的血,弄脏了白乎乎的云云。
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吻下去,谢流水叹口气,最后一眼了,他摸了摸楚行云左下巴那一点痣。
“听说下巴长痣的人都很有口福。”
“可惜,我不能再给你做饭了。”
怀里的楚行云依然睡的很香,像一只小猪猪。
谢流水看着他,不禁笑起来,他伸手拨弄着楚行云额前的碎发,轻轻将它们撩过去,整理好。做完这一切,他起身离开,立在船头,轻轻地道了一声:
“永别了。”
江水浩浩汤汤,将小船越推越远……
北风紧,一夜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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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炽恋雪
弱水三千尘缘了,
浮云万里生死归。
楚行云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小时候, 七八岁,而小谢成了一颗卷心菜精。
他喜滋滋地把卷心菜剥开,每一叶小谢都不一样,他剥下第一片, 给这一叶的小谢展现他最心爱的玩具:
“你喜欢这个嘛?这个很好玩的, 我们一起玩吧!”
谢叶子冲他摇摇头:“我不玩。”
楚行云搬来他最喜欢吃的点心,他又剥下一叶:“那我分你吃好吃的糖果吧!你喜欢吃这个吗?”
谢菜叶又摆摆手:“我不吃。”
楚行云不甘心,他拿出收集多年的漂亮石头、蝴蝶翅膀,草编的蚂蚱……他喜滋滋地摆着他的童年宝贝,每摆一件, 就剥一片叶子, 问这片谢叶子:
“你看!这些都是我最心爱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送给你!”
然而每一片叶子都回答他:
“我不想要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啊, 不管给你什么你都不要……”
小云气愤地哭泣来, 他一直剥、一直问, 剥到最后没有叶子了, 只剩下一个菜心, 谢菜心无悲无喜地转过来, 对他说:
“因为我要死掉啦。”
楚行云猛地惊醒。
梦中心悸惊坐起,轻舟已过万重山。
四周全是陌生景象,楚行云怔怔地转过头, 血色残阳, 江水照映, 粼粼波光闪着红,宛若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已是黄昏,他竟睡了一天一夜!
楚行云欲从船上站起,手一动,忽然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爪子。他扭过头,发现身边有一只熊。
一只等身大的一叶熊,乖乖静静地躺在他身侧。
谢流水来过了……他真的做了答应他的小熊,送给他。
小熊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他,余晖落在它的棕毛上,毛尖处沾了点点金色。
两相对视,楚行云忽然俯下身,紧紧抱住这只熊,把头深深地埋进去……
好温暖。
然而他心中升起极不好的预想,楚行云没空耽搁,迅速跳下船,抓了个过路的问:“此去凉山有多远?”
那人摆摆手:“远着呢!”又对他道,“那里去不了,赶紧走吧!”
薛王爷举兵造反,就要打战了。
楚行云愣在原地,迟了、太迟了!他看着船上的那一只小熊,谢流水是来跟他永别的。
日暮西山,谢流水立在寒江水畔,独自找一条船。附近百姓已闻风而逃,四野空空,忽而江面上驶来一叶扁舟,船头立着位鹤氅道人,他双目看不见,还在招揽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