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204)
“好。”
两人在被窝里闹了一会,谢流水起来要做午饭,去了一趟厨房,又回到屋中:“好云云,借我穿一下你的衣服吧?”
“你要去哪儿?”
“我去买点菜,家里没存粮了。”
“喔。”楚行云从床头翻出一个小荷包,抛给谢流水,“接着,里面有钱,你去城里看看你喜欢什么,就买。”
“这么好!我来数数这里边有几个铜板?哇,全是银子啊!”
楚行云躺在床上,闭眼小憩。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瞧谢流水穿了一件银丝云纹对襟袍,雪白靴、玉腰带,脸上用一些鲛银细细地遮了刀疤,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蛾眉秀挺,眼中含笑。楚行云见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床上跳起来:
“你要去哪儿!”
小谢显得很奇怪:“我方才不是说了,要去买菜吗?”
“你打扮成这样出去买菜?脱了,全脱了!”
“……”谢流水只好依言招办,他也不害臊,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小云云,一边在他面前,一件一件地脱。
“好了,脱光光了,那你要我穿什么?”
楚行云移开目光,不敢看他,指了指凳子上叠好的黑麻衣:“你就穿你自己原来的。”
小谢嘟囔了一句:“云云可真小气,不过穿你衣服一小下,你都不肯。”
楚小云抿嘴不语,谢流水不打扮时,脸颊有刀疤,外人见了,就知道,此非良人,再看他那破抹布的衣服,便更知道,此为穷人,自是不会多瞧他一眼。而且谢流水多年混局,天天不知窝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人人自危,算阴谋都来不及,哪有空风花雪月?
谢流水长得像他娘,如今,遮了刀疤,打扮成这个白衣翩翩的样子,出去招摇过市,那还了得!楚行云跳下床,拦着他,信口道:“你别出去买菜了,我去临水城找家店打包回来吃。”
“为什么?我都想好今天中午给你做糖醋排骨。”
楚行云连连摇头:“外面坏人很多的,你穿成那个样子,会被人拐走。”
谢流水听了,一怔,接着笑道:“这么说来,楚行云,你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坏人。”
“为何?”
小谢凑到他面前,鼻尖的,外面有许许多多的坏人,可他们哪一个都没有拐走我,就你这朵小坏云,把我拐走了。足见你是天下第一大坏!”
“歪理。”
小谢侧过头,啄了一下小云的脸颊:“菜馆子里的菜不干净,让我出去吧,给你做好吃的。”
“好……吧。但你不许这样出去。”
“我都换回我自己的破衣裳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楚行云仔仔细细打量着谢流水,越看越觉得,这人的眼睛鼻子嘴巴,怎么哪一官都好看?哪一官都不想被别人看了去!他从谢流水的易容匣子里找出一些黄粉,往他脸上拍了拍,拍得谢流水面黄肌瘦,像害痨病的鬼,这才有些满意。
谢流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叹了一口气:“现在可以了吧?我走咯!”
楚行云点点头。
谢流水转身离去,楚行云看着他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风骨,惊觉道,虽然衣着丑、脸也变丑了,可这高挑的身量没遮住啊!看看,这腰、这腿……
楚行云立刻叫道:“谢流水——回来!”
“哎呀,我的祖宗,你又怎么了?”
楚小云找了些布条布袋,往谢流水的腰上缠绑。
谢流水无语的看了一会儿,再道:“我这回真的走了啊。”
“嗯,再见。”
楚行云看着谢流水的背影,大肚便便,身形壮硕,心中感到无比的满意。
中午时分,楚小云和楚妹妹果真吃到了小谢的糖醋排骨,兄妹俩像两只小馋猫,吃的眼冒精光。
不一会儿,神医决明子照例上门看病,算来,今日是第三天了,楚燕已喝了不少药,决明子诊脉,凝眉不语。
楚行云见他神色如此,料想不太好,于是将他请到另一间屋,正要开口问,忽听——
“砰啪!”一声响,水壶砸在地上……
“妹妹!妹妹!楚燕!”楚行云冲出来一看,楚燕高举着左手倒在地上,筋脉异突,她痛苦地抽搐着……
“愣着干什么!快!帮忙——”
楚行云忙过来帮神医,决明子施了几根针,楚燕昏过去了。
楚行云问:“神医,我妹妹……”
“唉——”决明子摇摇头,“三天前,令妹来我医馆号脉,那脉象……异于常人,我那时希望是我想错了,可如今啊,板上钉钉了。”
楚行云急死了:“神医,有话请讲。”
决明子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大匣子,道:“不知……楚侠客有没有看过一组石画?”
匣子打开,里面有七幅拓片。
楚行云周身一寒,这七幅画,正是人头窟里水道的石刻画!
决明子将这七幅拓片一字排开:“楚侠客既与这掌中目沾边,想来是入了局,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指了指拓片,“见过吗?”
楚行云如实点了头。
“那……楚侠客知道这七幅画在画什么吗?”
当时在人头窟中,楚行云和展连有过一番猜测,不过他不想说,便摇头装傻:“这画……看着很奇怪,我也……弄不懂。”
决明子拾起其中一片:“你看这张石刻画,像不像令妹方才的情形?”
“像。”
这张拓片印的正是他在人头窟水道见到的第一幅画,有一个人高举着左手倒在地上,碰掉了水壶,掌心中,长了一个眼睛。
神医又接连摆上了三张拓片,掌中生目的人在海上划船,划到一个小岛,进了一座山洞。
决明子一手举着第五片,一手举着第六片,道:“这个人发现自己长了奇怪的眼睛,于是四处寻医问药,最后找到了这个山洞,洞中壁画刻了一个人首蛇身的怪物,这个人把生有掌中目的手放上去——
“接着,是最诡异的第七片,什么也没刻,空白虚无。”
神医又将这七张拓片连成一个圈:“但其实,这组七连画不能单按顺序看,要循环着看,像这样摆成一个圆……楚侠客,若第一幅画是这块空白,整个倒过来看,又是什么故事?”
楚行云听得寒毛卓竖,他神情怔怔,张口道:“有人从虚无中来,将手摁在……洞中的人蛇上,长出了掌中目,划船离开小岛,结果……有一天,高举着手倒在地上……”
“楚侠客以为……这虚无空白,是何意?”
楚行云几乎猜到了,他抬头,惊恐地看向神医,希冀他摇头说不。
决明子冷静地将拓片一一收起:“楚侠客,这七幅画是循环看着的,人从虚无中来,在人蛇的恩赐下,长出了掌中目,回到人间,接着,又发病倒在地上,划船回到岛上,回到虚无……这空白虚无,便象征着死亡。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从生向死,由死复生,衍衍不息。”
“不可能……不可能……”楚行云整个人微微发抖,“世间……怎么可能有死而复生的事,神医,你是医道之人,怎可开这玩笑,这不是……”
决明子缓住他:“楚侠客,请冷静一些,有没有,我不知道,但令妹的脉象……是回天无力、濒死的脉象,这种脉象的人,最多最多撑三个时辰罢了,令妹到第三天了,还这般活泼……您不觉得不正常吗?
“恕我直言,楚侠客,你妹妹很可能……就是那虚无中归来的……
“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记忆指路标:人头窟水道里的七幅石刻画第十一回人头窟4;第十二回七杀画1和2。
第五十一回 拓片说3
楚行云当场愣住,当日他在人头窟与展连也有一番推测,那时,石刻画上还有小小的刻痕,第七幅空白画上刻着一横,第一幅有人举着手倒在地上,则刻着七道横,故而,那时他想,这壁画故事应是从空白而起,以人倒地为终。
空白是虚无,是死亡,死亡,才是这一切的开端。
而那画中人,自然就是死人,是幽鬼。
他在人头窟与展连随口推测,心中虽有些惧怕,但终究并不关己,可当这画中人、这死人,变成了自己的妹妹……
楚行云难以置信,他抓住神医:“决明子,我妹妹有呼吸有心跳,一举一动也跟寻常人无异,怎么就会……像这画中人?死人怎么可能复生?我也……接触过人蛇,我就不是虚无中归来的死人了?”
决明子挣开他的束制:“死生有别,死人求的掌中目,死而复生,生人求的掌中目,人变蛇怪。楚侠客,你求掌中目的时候,还活着吧。”
“你的意思是……我妹妹曾经……死过?靠着人蛇的掌中目才……这怎么可能呢?人死了,五脏皆凉,四肢不动,神医你倒说说,如何能让我妹妹像这样……若死也能像这样活着,那死何谓死,生何谓生?”
神医面色微冷,背起拓片包袱,叹了一口气:“真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若不是你付的诊金高昂,我断不会跟你讲一个字,且让你自个儿去查破脑袋!楚侠客,世间万事都有个程度,死而复生,也分怎么死,怎么活。”
“此话怎讲?”
“人,五脏六体,各司其职,其实就像一个精妙的机器,我们医者,算是修匠,哪里坏了,给你补补。可机器也有齿轮,有关要,若是关键之处坏了,那就回天无力,只能等死。想要活,那就要找一个新齿轮来换上。可是,还有一些器具,老旧到只换部件都不行了,你得整个儿把它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