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44)
楚行云对此,是很为友人不平的。从小到大,展连为这个小祖宗出生入死多少次,好嘛,长大了就崇拜他楚行云去了。无怪乎展连提到这小公子就没好脸色。
其实展连跟他并无太大差距,只是路子不同。楚行云打打擂台即可,故而专精就好。但展连要护主,行刺、下毒、救人各个情况都要会应对,歪门邪道、暗器阵法,要有所涉猎;江湖动向、奇闻异事,要了如指掌。没法像楚行云这般一心只练圣贤功,只拿单项来比,实在对展连很不公平。
然而楚行云瞧王宣史这崇拜劲儿,想来是看不透这些的,这小祖宗跟自己说话,那是甜腻腻,然而一转头,就去凶仆人,恶狠狠道:“展式饭桶们!快去找个轿子,本少爷累了要抬着上山!”
楚行云心想,一段时日不见,这孩子又娇气了不少,还要坐轿子上山,正要劝说一番,却败在了王宣史一双沉着星星的眼睛,这么巴巴地望着人,叫楚行云说不出话来,想想算了,他是王家独苗,有些人生来便有娇贵的命。
王宣史兴高采烈地拉着天神哥哥去小树林独处,楚行云此时无法,只好柔声问:“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闲着无聊,听说我家有一个手下在这封山,我来视察视察。”
敢情骂的是你家,楚行云腹诽。又听他忽然发恨:“我要去看看那家伙有没有偷工减料,干得好不好,这么些天都在埋头苦干,想必是干得极好,若是不好,我就扒……”眼见王宣史就要脱口而出“扒皮抽筋”,但似乎想到这可是在行云哥面前,转而低声念了个“有所惩戒”。
楚行云忽而感觉这说话语气不大对,便问:“你说的那个手下,是展连吗?”
王宣史咬着下唇,小玉人似的脸,浮上层怒红:“就是他这个饭桶!他可是我的贴身侍卫!跑去山野里,搬土卸石,灰头土脸!丢死人了!跌我的面子!必须把他叫回来!”
楚行云却忽而警觉了:“那你飞鸽传书就是了,再不行,用你们王家枭十八急令,速召而回,不必自己跑来。”
“我用了!我都王家枭六十四急令了!他传书说有种自己上山来!展连这个饭桶,明明只是个侍卫,吃我们王家的,用我们王家的,胆敢来笑我草包,气死我也!上山就上山!谁不会!”
“展连回信中笑你是个……草包?”
“对!行云哥哥,他过分吧?我就知道他对我不满,存了反心,这回可被我抓到了,瞧本少爷亲自上山教训他!”
楚行云心中警铃大作:“展连是什么时候回你信的?”
“嗯……前夜子时吧,我都睡熟了,小枭飞到窗前来。行云哥哥!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生气,我都气炸了!展连简直是熊心吃了豹子胆胆大包天天理难容!”
楚行云心里“咯噔”地一下,连谢流水也坐起来。
前夜子时,他和展连都在人头窟里。
这个传信的展连,又是谁?他赶忙再问:
“那你这么讨厌展连,当时怎么没直接杀上山来?”
“我……我那老爹呆在家里,我出不来,今天……今天他好不容易出去办事,我就溜出来了。”
“喔,原来如此,你挺不容易,展连着实可恶。宣史,你再过来一些,我们好久没见了……”
谢流水翻白眼,瞧王宣史那酥倒半边的怂样,怕是压根没听过他行云哥这么亲切地叫他“宣史”,当即傻乎乎地就靠过来,楚行云朝他雪白的颈子上一捏,王宣史登时晕了过去。
“哇,楚侠客,你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
楚行云雪亮的眼睛盯着谢流水,一笑:“卖你这颗药。”接着一把将他揪过,“来,你不是口技强吗,给我学他叫个‘行云哥哥’来。”
“……楚侠客,你逼良为娼。”
“快学。”
“楚侠客太高看我了,我……”
“谢流水,你若学不来,我就叫你那尸身千刀万剐,你若学得来,我就叫他平安喜乐。你若不肯学,那我是不依的,现在就叫你灰飞烟灭。”
“……”谢口技叹了声气,清了清嗓子,开口:“行云哥哥,你说展连可不可恶!真是气死本少爷了!”
“成,过关。”
“聪明的楚侠客哟,我就算装的再像也没用啊,我脱出体外了,轻易不能附体回去,别人又听不到我声音……”
楚行云微微一笑,答:“临水城,杏花一绝。”说着,便走到一棵杏树下,随手捡起一片干杏花,含进嘴里,再一把抓过谢小魂——
谢流水的唇舌登时就粘上去,再开口时,便学道:“展式饭桶们!快去找个轿子,本少爷累了要抬着上山!”
声音一模一样。
楚行云十分满意,谢流水却觉得十分微妙。由于干杏花对他特有的黏力,他只能附上楚行云的嘴喉,其余器官皆不受他控制,整个魂以嘴为定点钉在楚行云身上,四肢却从他身体边溢出来,诡异得很。楚行云却在脑内发出各种指令让他去练习。
谢流水忍不住心问:“你把他敲晕,准备带这小子上人头窟吗?”
“不然如何?王大人出门办事早有日程,王宣史能哪天溜出府,府里必有人算准,保不定是那八个仆人里的哪一个,连展连都可以掉包,这几个人更不在话下了。”楚行云心中盘算,等王家的仆人回来,就用谢流水的变音发号司令,若这仆人里果真有炸,便狠狠揪出来,若能盘问出这内鬼意欲为何,背后主使又是谁,那就大有收获了,至于王宣史,楚行云觉得这孩子年纪小、心思浅,应对不来,还是无忧无虑地会周公吧。
谢流水听罢,却没好气地回:“喔,那武功尽失的楚侠客,在重重危机里的人头窟里,护一个屁也不懂的小公子,想必也是不在话下了。”
“这倒是很吃力,不过没关系。”楚行云笑着捡起一把干杏花,“我武功尽失了,某人可没有呀!”
第十六回 行路难4
谢流水哀嚎一声,顿觉人生太苦。他本见楚行云凡事都自力更生,估计是没想到可借用他的武功,还想把这留作后招。不料老天专跟他过不去!有这干杏花作祟,楚行云更要牛马似的奴役他了!真是气短恨长人生苦,不如意事常八九。
楚行云倒觉得这人生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好不惬意地将杏花干贴于腿上,却听树林外传来一声:“小少爷,轿子来了。”
这么会儿功夫轿子就来了?他当即吐出口中杏,抛出谢球球前去查看,流水小魂灵如实禀来:“楚侠客好大的阵仗,外边八八六十四个仆人等着给你抬轿子哩!”
果然有鬼。楚行云本以为那仆人中只有一二内鬼,没想到全是不轨之徒!事不宜迟,楚行云催逼谢流水发起轻功,足尖一点十丈越,排排林木为我开。
那众仆当然追不上,连楚行云自己也是心下一敬,当日闹华楼看这人上下纷飞,还不觉如何,而今亲身经历,方知厉害。
好几次他都觉得树枝尖尖欲戳眼,谢流水却轻车熟路穿行过,任前方枝横交错百般阻障,自有轻灵巧块御风而行。浔阳步本无独冠江湖之名头,但如此登峰造极实在难得。可见天下武功者,至深则至强,便是他原先九成的踏雪无痕,也只敢说平分秋色,不敢妄言高人一筹。
只是想到此人苦练出这等功夫,就去行那畜生不如的事,实在可气!真想撬开谢流水的小脑瓜,瞧瞧他是怎么想的。一身好本事,何愁不来钱,实在好色,买它个三宫六院,日日颠鸾倒凤,世人还赞你风流。偏去做奸贼事,名声臭、被追杀、还没钱,肚子都饿得咕咕叫,真是无可理喻。
转念又一想,许是谢淫贼有特殊癖好,非强不行,就爱那挣扎反抗却被狠狠侵犯的戏码,哪日若变得你情我愿,反要痿了。此念一出,登时碾灭了那一点敬,更觉此人无可救药,腌臜至极。
忽而,流水娘和小谢团子浮上脑海,仙颜神女怎教出这般孽子,小团子长大怎就成了谢淫贼,楚行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于是自己脑补了一段故事:流水娘人美心善,不幸收养孽畜,谢团子小时受娘熏陶,故而可爱有余,长大脱离了娘的管教,暴露本性,便成了不落平阳……
忽地,寒光一闪,一把长长的黑刀迎面射来,楚行云偏身一避,谢流水提气一跃,上梢头,俯瞰,只见大刀霍霍,搅出一片黑风,所到之处,无所不催,楚行云定睛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那把刀,没有人握着。
横刀劈尽苍木,仍不止歇,骤然立起,刀尖对准楚行云,直贯而来,谢流水用浔阳步打了个弯儿,这妖刀却好似生了眼般穷追不舍,楚行云看出端倪,豁地后腾翻,封喉剑出鞘,腾剑一削,朝刀柄末端剪了个剑花,长黑刀遽然一抖,好似断线的风筝,“噔”地一下坠空而亡了。
远处,倏忽飘来两个人影,光头和尚佛门子,绿萝美人红尘客。
一个道:“砚冰,你又失手了。”
一个回:“都怪你这呆子!刀太重,赔我无影丝来!”
那和尚笑一笑,眉目俊朗,解了金袈裟,递给他:“施主笑纳。”
绿衣人一把夺来,揉作一团,一股黑气过纤手,瞬间,就将那袭袈裟抽成丝,盘于藕臂,再一渡气,丝线便不可见了。十根玉指大动,他抬头一笑:“楚侠客,久仰啦!”
不妙!
只听微弱地“咯噌”声,楚行云身边数十棵参天大树,遽然被绞成百段,一片林霎时坍倒。
“砚冰,你又破坏树木。”
“你个死秃瓢,啰嗦什么!”
楚行云正欲挥剑,绿衣人眼神微动,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转头甜甜一笑:“楚侠客,你若再动一下,便如那树一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