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303)
被屠杀的山民这时候就成了一群贼人,局中家族成了英明神武,心怀百姓的领头人,上山剿匪,杀了这些为非作歹的异族祸害,上报朝廷,邀功请赏。
朝廷以前屡屡败给北狄,这回能找个小蛮夷大打一场,也算找回了威风,当即龙心大悦,赏,大赏。
赵斌捧着酒杯狂笑不止:“你看,不仅可以光天花日杀人,杀完了,朝廷还要赏你钱呢!多妙的高招!多妙啊……那附近的人到现在都恨透了异族,在街上看到奇装异服的就冲上来打,他们怎么知道……”
是自己同胞捅的刀。
楚行云说不出话,浑身发冷,他不知道这些内幕,但他知道北狄,行事残暴凶蛮,所到之处,惨绝人寰。
如果当年的局中人设了这一场毒计,并且真的效仿北狄……楚行云几乎猜出发生什么了。
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楚行云仅仅是想一想,就快要窒息。
他曾经看到过谢流水的一段记忆,难怪、难怪……
那天记忆里,小谢十五岁,他木木愣愣的,在田里撞见一对交缠的男女,立刻吓得全身发抖,蹲下来捂住耳朵……
长大后,二十岁的小谢又在假扮别人,去了一场饭局,有人点了姑娘,趁酒行色……
谢流水的脸可以调动一哭一笑,每次假扮别人,一举一动,游刃有余。然而那一天,他手抖的几乎拿不住酒杯,无论怎么压抑,全都克制不住,被旁人看出了端倪……
楚行云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谢妹妹会转过头去,再喊求救的那句话。
十二年前那一天,是谢流水的天琢时,他被封存在琥珀里,弱小的像结茧的蚕宝宝。
可是,铁蹄声打破了一切的平静。
效仿北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所有人都吓坏了,明明早就与北狄停战了,为何还会……
谢妹妹被人抓住,按在地上,她很害怕,太可怕了,她本能地寻求哥哥的庇护,哥哥是她见过最厉害的人……
求救的话已冒到嗓子眼,刹不住了。
然而她在喊出来的一瞬,忽然惊醒,哥哥在琥珀里,被封住一百零八道穴位,不能动弹。
她不能让这些坏人发现哥哥,这次轮到她来保护哥哥了!
谢妹妹骤然把头扭过去,背对着小谢,下一瞬那句话才喊出来:
“哥哥,救救我——”
坏人们听了,朝那边搜去,一无所获,也或许,看到了别人,以为是她哥哥,便随手刺死了。
然而这句撕心裂肺的呼喊,唤醒了沉睡的谢流水。
封存在琥珀里的小谢,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了此生地狱。
楚行云颤抖地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他不敢去想谢流水是怎么熬过这十二年,午夜梦回,他都会看见什么……
谢流水,有失忘症的。
过目不忘,永世铭心。
下雨了。
秋雨潇潇,谢流水独自一人坐在小舟上,随波漂荡,怀里抱了一把刀。
要是抱着云云就好了。
小谢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想,楚行云在哪里呢?他在做什么?他吃饭了吗?
不能想这些。
谢流水把刀抱得近了一点,只要想云云,他就会变得很脆弱,弱的连刀也要拿不动了。
他转而想了想奢靡的穆家主,飞黄腾达之后,这人在府里硬给自己挖了一个湖,供其享乐。
他更想起,穆家主死的时候,跪在地上,哭得很难看:
“别……求……求你,别……你要什么我都给……别杀我!我……还有好几个孩子,我死了他们没人养的……拜托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谢流水冷笑。
当年,他的娘跪在地上,不停地求他们,至少放过她女儿吧,她还那么小……
谁放过她了?
谢流水平静地举起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屠了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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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小贴士,一串记忆指路标:
①李家池塘涌出百来号尸体,脸被剥掉了→第二十回夜临危1和2
②谢流水跟楚行云说十阳需要经历天琢→第四十回斗花会5
③小谢跟小楚讲玄鬼妻的故事→第九回鬼肚玉3,啊终于用到这个伏笔了,长舒一口气
④小谢带小行云去局中茶楼,听茶问骨→第三十四回诳语屋2和3
⑤秘境里赵斌说狄山往事→第六十六回空灵柩4
⑥楚行云读到记忆片段:十五岁的自闭小谢看见田地里的男女,吓得脸色惨白;长大的小谢假扮别人去饭局,看到有人趁酒行色,立刻发抖→第六十四回雪豹云4和5
⑦谢妹妹扭过头,背对小谢,喊:“哥哥,救我——”→第二十二回不谎日3
⑧流水娘、正房、谢爹……小谢的身世过往→第二十一回梦中客1
第六十七回 真相白3
酒楼窗外, 碧海蓝天。
“想出这条计策的人是谁?”
楚行云阴沉着问赵斌, 此人喝多了自白药酒,神情恍惚,东摇西晃,像孩子手里的不倒翁, 摆了三巡回, 终于说:
“薛王爷。”
脑海里浮出一个木雕。
楚行云想起谢流水的记忆,这人受伤难过,从来不躺下休息,而是抽出木料,锯啊锯, 做木雕。
他还想起小谢破解的秘境入口绣锦画上, 有一首藏字诗,第一句是这么写的:
雪里望木凋, 寒月照山妖。
小谢那个木雕是这么做的:一片雪原, 一棵树, 一个躺下的人。
雪里望木。
薛、李、王、穆。
还差一个。
秋雨潇潇, 谢流水打了伞, 穿了一袭水青天长袍, 他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立在王府门口,过往的小厮见了, 恭敬地一哈腰:
“师爷好!”
谢流水点头致意, 他戴的这张皮囊好看得紧, 眼是含烟波,眉是远山黛,自有书生恬软温柔,又不缺文人风骨意气。美中不足就是鼻梁有一点点矮,小谢觉得自己鼻子好不舒服,仿佛有人用手指头戳着自己的鼻梁骨,把它摁扁了。
“师爷师爷!赶紧的,大伙儿正等着您呢!”新管家仓皇来接,压低了嗓音,“王爷就等着您去拿个主意呢。”
谢流水心中嗤笑,却调动嘴角,人皮假面上绽开一抹温柔微笑,如沐春风。他气定神闲地走了进去……
薛家。
楚行云送走赵斌,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用酒水写下了这个字。
如果他是小谢,他会怎么杀掉薛家?并且这个方法,要求他赶在所有人之前出秘境,同时,不能让薛王爷事先知道王家灭门的消息。
薛王爷工于心计,其势力比李家、穆家庞大数倍,除府上之外,明里暗里还有很多据点,就算是谢流水武力逆天,也不可能像前两次那样直接杀光。而且,薛家暗地里养了很多怪物,那可不是正常人,要怎么对付?
楚行云抱住头,觉得头痛,谢流水这十二年来,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些问题吗?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睡觉,闭了眼睛,又是:
“哥哥,救我——”
水字渐渐花了,楚行云指尖沾酒,重新又写了一个:薛。
薛乃皇族之姓。
薛王爷早有不臣之心……
如果这事被上头知道,局中各家也会跟着死。
如果薛家这时候造反……
楚行云豁地站起来。
可他很快又摁灭这个念头,薛王爷老谋深算,行事谨慎,谢流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能逼他走上绝路。
退一万步,薛王爷倒了,他还有个弟弟,传闻他们同母所出,是难得兄弟同心……
楚行云忽然沉默了,皇家手足,真的同心吗?
就算真的兄友弟恭,这个弟弟,有他哥哥聪明吗?
谢流水穿行在王府的回廊。
薛王爷图谋不轨,小心翼翼,筹备了那么多年,等不到合适的时机,就天天在皇帝面前装孙子,真是没意思。
好在,他有一个可爱的弟弟。
“师……师爷!怎么样了?我哥!他还没回信吗?”
谢流水沉下脸来,轻轻地摇头。
上首的薛二王爷几乎快昏厥了:“那……那我该怎么办啊?你……你赶紧再多写封信啊,我哥出门在外,到处走动,指不定没收到呢!”
“王爷,密信都有专人派送,而且事关重大,多行多错。该做的都已经办好了,只能请王爷耐心等候。”
“等?等等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再等下去……还有命在吗?皇兄是不是起疑了?你们说话呀!”
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薛二王爷一下子跌坐在地,他从小到大,都被他哥的阴影笼罩着,像一株狗尾巴草长在大树的阴翳下。小时候听母妃的,长大了听大哥的,他从来没有决定过任何事。人生中第一次做决定,竟然是:
要不要替哥哥造反?
他两腿发软,这么多年他才知道哥哥竟有不臣之心,瞒着皇兄在外边弄钱弄兵,犯下滔天罪过。
前些日子,他收到密报称,皇兄已经派人秘密调查过他哥了,收集到谋反铁证,就要往京城赶……
薛二爷六神无主,手忙脚乱,飞鸽传书去问哥哥也来不及,谋反必死无疑,谁也不会信他这个做亲弟的压根不知道,无可脱罪,立刻就要死了……
他几乎有点怨毒了,哥哥不仅事事压他一头,而且事事不考虑他的感受,自己想造反作孽,何苦要拖着他下水!
如果母妃只生了自己,没生哥哥,或者,哥哥早就去死了,他的人生,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