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16)
宋长风神色微带赞许:“我跟你们展大哥交情不浅,他做事向来很靠谱。不过,你前面说,那些被咬的人都好了?你们用的是什么草药?”
“这……这我也不清楚,就是一些山民给的草药。说实话,真是有奇效,本来伤口发黑还肿得老大,敷上去不一会儿,全消退了!”
宋长风一听,心下甚喜,楚行云的手虽已敷药,但终是治标不治本,就算等到神医决明子来,也肯定是先全力救治那重伤之人,与其让他在这白白等着,倒不如上山去敷展连那的草药。
楚行云倒没什么异议,临走时看了一眼躺着的重伤者,补道:“我去去就回,正好看看那边草药还够不够,能带些给这人。”
宋长风温和地笑了笑,觉得心头有点暖。
楚行云随这报信的小子一同走,天阴溪就在李府后山,以前他还同展连去那儿打过猎,山势不陡,路也好走,只是现已深夜,山风幽咽,树影婆娑,看不出白日里的蔚然丽景。
身旁这少年估摸着十五六岁,倒是个话唠,一路上一口一个展大哥叽叽咕咕地叨个不停,楚行云也没怎么细听,他正忙着研究谢流水。
很明显,这人不只是一个采花贼那么简单,一肚子不知藏着多少秘密。但恼的是,自己没办法保证这家伙吐出的都是真话。不怕全说谎的,就怕这种三分真心话、七分瞎扯淡,最能忽悠得人找不着东南西北。
楚行云思量着,这淫贼既已附在他体内,那就应该由他来支配,不知能否殴打到谢灵魂,逼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流水突然觉得有一种压迫感,像秃鹰在他天灵盖上盘旋,他没说话,倒是悠悠闭上眼,静静地享受楚小鹰对他的关注。
没等楚行云想出掌控谢流水的计策,就听身旁的少年大喊:
“到了!到了!就是这了!左拐进去就能见到展大哥了!”
说着,这少年回头朝楚行云一笑:“本来夜这么深,我还挺怕会迷路的,幸好有个人陪着,楚侠客,这边请!”
说完,他便从山路岔口拐进去,楚行云正准备跟着,突然顿住脚步。
他环顾四周,黑夜同树影胶着,成了化不开的浓墨,虽看不清周边地形,但他仍清楚地记得──
来天阴溪的路,是没有岔口的……
“你等等!”楚行云厉声喝道。
那少年全不理会,自顾自地向前走,楚行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
“你是什么人?”
被拉住的少年突然反手拧住楚行云,接着他慢慢转过头来……
楚行云瞬间浑身冰冷,仿佛有只手攥紧了心脏。
眼前这少年,并不是任何人,切确地说──
他没有脸。
那张没有五官、只有肉的脸,却不知从哪发出了声音,仍在笑着说道:
“楚侠客,这边请!”
第十回 火溪逢2
楚行云心下大骇,狠力一推,迅速向后撤去,那无脸少年止了声音,一张空白的肉脸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山风忽起。
“背后!”谢流水喊道。
耳边劲风一猎,银光微亮,楚行云闪身及避,数根银针深深扎进前方树干里去,同时间,眼前少年猝然抽刀近身,寒光已至眼皮下──
前后夹击!
千钧一发之刻,楚行云右手猛地一把捞住身旁的树干,硬是一拉,将整个身子旋向右方,只听玎玲数声,银针与寒刃对碰,清音震耳,火星擦溅。
那两人具以为他将向右侧林里逃去,骤然间,刀针双至,来不及喘息,楚行云勾着树干,右手忽地回力一撑,瞬间凌空,脚尖踏树一借力,绕开攻势,飞身跃进左侧的高林里。
山风倏烈。
密匝的树影如魑魅魍魉耸立在头顶上怪笑,楚行云只得摸着黑,尽全力去奔跑,即便如此,到底也是武功尽失了,此处地势竟又越走越陡,极是吃力,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声逼仄地荡在耳边。
猝然间,几根银针从身后倏地刺来,楚行云霎时一偏头,堪堪从眼角擦过,刚险过一劫,却听得脑内一声:
“楚侠客,前边……没路了。”
楚行云猛地抬眼去望,前方幽暗,再无树影。
断崖!
此时只听得一声寒剑出鞘,一声冷器破空──
追者已至。
三人对峙。
山风骤止。
不善之客者蓄势待发,楚行云默立着,自知情形险峻。对方来路诡谲,一个顶着张无口无鼻无眼的肉脸,却能耳听八方,刀剑灵快,另一个全脸都蒙着黑布,连眼睛都遮了去,却是针法狠绝,不容小觑。
然而他们都按兵不动,在黑夜里,如草木般静俟着。
楚行云屏息凝神,若有所思,莫非……这两位都是个瞎的?
倘若自己静立,反倒了无声响,让他们失了判断的方向。
但此法只可缓得一时,解不了祸根源。树静风凝之间,楚行云干脆先发而动,猛地往后疾速逃退,二人听见声响,飞身追来,刀剑乍眼挥至背后,楚行云闪身避开,右臂却被突来的银针连刮出三道血痕。
同时,那少年又举刀,从左侧对着脑门劈下来,楚行云左手摁住一侧的树木,借力旋身,却终是慢了一步,寒光夺目,后背被划出一条血口。来不及顾伤,头顶一阵千雪梨花雨,百根冰针挟着微光飞旋而下──
山风又起。
楚行云巧借木林之蔽,躲掉了大半,但仍是有不少扎进肩头。趁此,那无脸人迅疾上前,三尺清光扎眼,向胸前猛地一划,楚行云霎时前身后缩,但这一击却是虚晃一招,只见那少年手腕一提,剑势陡转,向脚踝刺去,待楚行云觉察,再往后退,已来不及了,左脚被剑锋一抽一拉,钝痛霎时从筋骨间涌出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楚行云已被逼至断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血不断滴下来,雪白长袍上满是污迹。他余光微瞥,身后崖壁上爬满了黑莽莽的植被,像一口狭月状的深碗,扣在万山之间。
山风猎猎。
躲在体内的谢流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戏般调侃道:“楚侠客,山穷水恶啊,怎么样,准备如何一展雄风?”
楚行云冷笑一声,看了眼面前的肉脸与黑面,倏忽间,单手撑地一腾凌,转身跃崖──
山风呼啸。
仿佛有千斤重的蜂鸣压刺耳膜,断翅般的坠空感贯穿胸膛。厉风压眼,楚行云只得胡乱拽扯着崖壁上的植被,双手被无数荆棘刮拉出道道血痕,甚至有不少倒刺直接扎进伤口中去。本就被银针划伤的右臂此时更是使不上劲,整个人都在连续向下翻落着。
猝然间,左手侥幸摸到了一根粗长藤条,楚行云立马攥紧,全身紧贴其上,双腿用力夹紧以缓冲。奈何力道不够,仍在不停下滑,左掌与茎表飞速摩擦,即刻破皮出血以至气力更失,反使飞坠之速愈来愈快。
危急之刻,右手却突然使出了强劲,及时拽紧藤蔓,整个身子剧烈晃荡了十几下,终于停稳了。
楚行云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右臂,汩汩流血,却似完好时那般有力,霎时一股冰流注入心瓣,接着,便在脑海里听到一声讨人厌的音调:
“好险好险,楚侠客,刚刚要真摔个稀巴烂,那可就是一尸两命了啊!”
楚行云拧眉,试图动了动自己的右臂,却发现无法动弹。
“你夺了我的右手?”
“别这么不开心啊,讲真,刚才我那机智的一拽,也算得上是救命大恩了,你这样,是要以身相许的。”
“小指不痛了?”
“……”谢流水默默想起他被砍掉的小拇指,有点痛。但指头已经没了,再恼也是无用,转而调笑道:“痛则痛矣,可我住在你心里,自然要为你多考虑了。楚侠客,与其让我俩都吊在这不上不下的,你不如把肉体都交给我……”
楚行云不想理会某个断指也改不了嘴贱的家伙。他调整重心,一点点顺着藤蔓向下移去。
生死关头,谢流水也算配合。不知这人是如何支配了右手,但不得不说此时帮了大忙。背上和左脚上的剑伤仍在流血,一用劲伤口更是裂开,整个下移的力道全靠右手强撑,估摸着谢流水也吃力,一路再无话。
微月隐空,万山寂静,风过崖罅幽咽。
幸这石隙间生得草木葳蕤,枝藤欹垂,下移时倒是好借力,二人也默契,此时已能看见地面上的树冠丛。正当谢流水准备再下移一拳头时,却发现楚行云并未配合,反而愣神地看着远处。
他的眼顺着他的目光走,看见山底树丛间,隐隐有一丝微亮的火光。
很可能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今也只能下去再作分晓。
“楚侠客,楚侠客……楚行云?”
他连叫三声,楚行云才回过神,开始继续配合着向下爬去。谢流水有些担心,自己似乎越来越精神抖擞,而这很可能意味着楚行云的状态愈来愈差。流血、坠崖、攀爬,再加上武功尽失,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若下边再生变故,恐怕真得要一尸两命。
也不知死了之后,魂魄是一拍两散各自飞升,还是仍绑在一起,到时黄泉路上你侬我侬,阎王面前做对鸳鸯,可就有意思了。
此时楚行云已近至树冠处,心里却莫名听到了一连串吐泡泡的声音,仿佛游进了一条小鱼,他都能感觉到有五彩的光色在那泡泡膜上流动,怀疑是某人在他心里异想天开。他没空去管谢流水的思想,身下是密密麻麻的树木,枝横交错,不知何处落脚。
可没等他想好,右手却突然自己放开了藤蔓,整个人霎时悬空,直往下摔去!
楚行云一惊,又见右手猛地抓住一根细枝,上臂收紧,手腕一转,硬是带动全身向前荡去,力道迅猛精准,接连三次,都在树枝将断未断之际及时放手,缓了坠落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