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298)
越是靠近,越是焦急,楚行云恨不得腾云驾雾,直接飞到目的地,谁知快到凉山的时候,船夫竟怎么都不肯往前走了:
“客官,您下来自个儿走陆路吧,再往前我不走了。”
“为何?是钱……”
“不是钱的事,我惜命!凉山脚下有一条寒江,前朝有一年冬天打战,一队一队人死在那里,沉在底下做水鬼,都不知掀翻了多少船。每年天一冷,就没人敢在那上边开船了,您走吧!”
楚行云无可奈何,只好快马加鞭赶上凉山。此时一层秋雨一层凉,他来的匆忙,忘加衣裳,只好运起十阳,冒雨而上,从山上俯瞰,寒江水滔滔而逝,水烟迷蒙,浩浩渺渺的一个江面,竟真的无一叶扁舟。
他想起上一次来凉山,与谢流水分别,也就是在那江面上,小谢撑着一只瘦弱的小船,在他面前划过来荡过去,叽叽咕咕,怎么也不肯走。
物是人非事事休,楚行云叹了一口气。
在这茫茫大山中,有一处谢流水的藏身之所,萧闲洞,上次他在那里住过几天,里头有一群梅花鹿,老来偷吃小谢种的菜,他还喂过它们。
楚行云走进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天空是泼洒的颜彩,漫天丹霞里升出一缕炊烟,徐徐袅袅,从小石屋后冒出一点白。
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世外桃源,木叶纷飞,枝上绿映着天边云,像裹进了一汪蛋黄,融成黄昏色。可惜菜园子荒废了,光秃秃的一片土,没有小鹿再来啃了。
白靴一步一步踩过落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楚行云没管,只管往前走,后头烧饭的人也没管,只管洗手作羹汤。
走到了石屋背后,楚行云第一眼,看到一件待洗的黑衣裳,泡在小溪里,洇出一大片发黑的血。
抬头,再一眼,他看到了谢流水。
活生生的,坐在不远处,黄昏的余晖落在他的肩上、发间,谢流水挽着袖子,拿着一大勺,在煮一锅粥,粥很香,是楚行云曾经在家里尝过的味道。
谢流水抬头,自然也看见他。
“你来了?”
“嗯。”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也无需再说话。
数天不眠,翻来覆地推算,那千头万绪于脑海中纷飞,然而在这一刻全都戛然而止,似尘埃落定,不必说。
楚行云沉稳地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到谢流水对面,小谢便很顺手给他打了一碗粥,递过来:
“吃吗?很香的。”
楚行云点点头,一口一口舀着,他瞧了一眼不断往上冒的炊烟:“你不怕烟升的太高,外边的人发现你吗?”
谢流水微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无所谓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粥果然很香,或许是最后一碗了。
小谢伸出右手,想要收走楚行云的空碗,拿去洗,不料,却被楚行云轻轻握住:
“你用右手,不会不习惯吗?”
“什么?”
谢流水挑挑眉,他习惯性地要做出一种疑惑的表情来,酝酿到一半,忽然发觉,没必要,没必要了。
楚行云抬头盯着他,道:
“谢流水,你是左撇子吧。”
黄昏一寸寸消失,天幕苍蓝,夜风渐起。
十二年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谢流水歪着头,笑了:
“为何这么说。”
“我想起了一段记忆,我另一面出来的时候,你曾带我去过一个茶楼,叫诳语屋,是局中探查消息的。我们在那里坏了茶楼的规矩,被追杀。追杀我们的那位傀儡师,是你杀的吧,就在放烟花的时候,我在外面看,你就走进桥洞里,一击毙命。
“那时候你还跟我灵魂同体,所以你带了杏花手套杀人。后来茶楼的人收尸时也捡到了那只手套,是一只左手手套。
“你天生就是左撇子,但有的老人认为左撇子不吉利。加上你……本不是谢家的孩子,你娘怕你因为这个更为长辈讨厌,所以让你从小用右手吃饭生活,尽量不要异于常人。所以你成了双利手,两只手都可以做事,习武时也习左右手两套剑法。但是高手对决,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真正杀人的时候,你就会用回天生擅长的左手。对吗?”
谢流水静静地听,听完就笑,他拎起那只左手手套,反复把玩着:“物证都在,我还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你真的能要来,茶楼老板给你的吗?”
“他是生意人,我出重金买来的。”
小谢很不赞许地摇头:“你不该为我花那么多钱。”
“我是为我自己。”楚行云把那只手套夺过来,“我想知道真相罢了。”
谢流水没有说话,他伸出左手,把那只空碗收了。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在不杀人的时候,大大方方地用这只手做最寻常的事。
“没错,我天生就是左撇子,但总在用右手,有时自己都习惯了,可不管练的有多熟练,杀人的时候果然还是左手更顺。”
谢流水语调轻松,听起来像在说,晴天虽好,可还是雨天更有韵味。
“楚侠客大老远过来,不会就为了跟我说一声我发现你是左撇子啦!”
楚行云沉默,他也希望自己千里迢迢过来,就只是为了跟小谢说这么一句话。
天幕轻轻遮住最后一抹晚霞,夜凉了,风一吹,叶舞树摇,簌簌婆娑,将死的虫藏在枯黄的草里,振翅而鸣,秋雨之后听,尤为寂寥。
楚行云终是开口:“七年前,三月十六,侯爷穆家灭门,今年三月十六,李家灭门,过了几个月,王家被引入秘境,也灭门了。这三起案子数百名死者,尸体全是右侧受伤。凶手是左手持刀。”
“王家灭门跟左撇子没关系吧。”谢流水笑着摇头,“你那时也看到了,王家是内部一些人被共生蛊控制,互相杀起来,最后致死的。”
“是,三起灭门案,凶手在杀完人之后还排了六爻八卦,很有闲心,可以推断他很猖狂吧?所以王家案的时候,控制着共生蛊,故意让那些人用左手杀人,杀完再排尸布阵,仿佛自己亲临凶杀一般。可惜那些人并不真的是左撇子,因此王家案的尸体伤口都很钝,砍了好几次才利索。”
“我也可以说凶手是另有其人,故意这么做,就为了伪装成和穆家、李家灭门案一样,迷惑人。”小谢含着笑,注视着楚行云,“退一万步,就算真的如你所说,又如何?天下左撇子那么多。”
“谢流水,当时进秘境的入口绣锦画,是你破解的吧。
“你伪装成林青轩加入薛家队,就为了能亲手得到那张入口地图,你花了一天一夜,终于解开上面的藏字地图,里面记录了每一个进入秘境的时机,但你没必要全都告诉我们,你用第一个时机带我们进去,然后用第二个时机,引王家船进秘境。”
小谢一言不发,他撤去烧饭的锅,往小火堆里添了几根柴,这一簇光立刻变得更橙黄,可惜太小了,照不明浓深夜色,他拨弄了两下,希望火光再变亮些,可无济于事。
“引王家进去,不代表就杀了他们吧。王家是被共生蛊控制,互杀至死,只要有共生蛊的母蛊,当时所有人都可以干这事。”
“母蛊不就在你身上吗?”
楚行云望着他,一直以来,他都在小谢心里走迷宫,走到终点,不是一颗跳动的心,是一道厚重的门,时至今日,他才踢开那道门,大步走进去:
“你应该记得,顾雪堂是怎么杀死宋家队的吧?”
谢流水沉默了。
楚行云继续道:“顾堂主佯装中了忠诚引,宋家领队从他身上抢走一个匣子,他们以为那是顾家在秘境里找到的宝贝,其实那里面是母蛊。而顾家研制出的一种飞血虫能追踪母蛊,并引火燃烧,顾雪堂就这样烧光了宋家队。”
“所以?”
“我们在进秘境前,住过一个旅店,当时那家店着火了。
“那天,我和楚燕在阑干看风景,突然扑来一只海鸥,里头喷出大量的飞血虫,它们飞进房间,四处点火,而你,躺在那房间里。
“因为这场火,旅店里所有人都出来了,店长小二还有各个旅客其实都是各家假扮,当时在场的有顾三少、顾二少、顾雪堂、齐天箓、韩清漪、王家的展连王宣史,以及宋家的启东启震。其中顾家人居多,所以我怀疑这只海鸥,其实是别家放出来逼出顾家人的,不在旅店里的只有赵家和薛家,薛家更有可能一些。
“顾家为了赚钱,研制出来的变种会拿出来卖,薛家很可能买过这种喷火的飞血虫,他们的人以为顾家人制蛊,身上都会带着母蛊,所以放出这种虫就能让顾家人着火,谁知,那只海鸥飞到了我们这里,喷出的飞血虫,往你所在的地方飞去。
“谢流水,那时候你身上带着母蛊吧,控制王家共生蛊的母蛊。”
火光摇曳,两人相对而坐,眼瞳里互相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说到现在,这些都只是你的个人猜测,楚侠客。”
楚行云点点头:“没错,到这里都只能算猜测,你为何一定要做采花贼不落平阳?”
谢流水一怔,他闭了眼睛,又倦懒地睁开,果然,楚行云不会放过这一点。
“为了坐实这张皮,你不惜被武林盟抓住,让他们断案,铁证如山,最后判你死刑。那时我就心有疑惑,但你求我不要深究,好,我不深究。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
谢流水低着头,一动不动。
“说不出口?我来替你说,不落平阳的案宗记录里有这样一条,嘉平八年,三月十六,犯案一起。
“这一天,正好是七年前的三月十六,侯爷穆家灭门的日子,如果那天晚上,你成了强采民女的不落平阳,你就不可能是杀光穆家的灭门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