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188)
楚行云很仔细的翻看这一案,头案通常会留下较多的特征和线索。嘉平五年六月十二日夜,北边小山城,不落平阳潜入何家。江湖传言,当夜不落平阳一并奸淫何家四女,但据查证,真正被强奸的是三女儿何姝和四女儿何珠,她们当晚共睡一屋,中途何姝大喊叫人,二女儿何静被惊醒,带着仆人过来,不落平阳将其打倒在地,然后翻墙而逃。
谢流水交代,因为第一次办案,事发突然,他始料未及,还来不及拿白帕子沾落红再题字,逃跑时,就往白帕子上弄了点自己的血,之后用血写了一串:
自古英雄出年少,盖世武功无人敌。只因深恨朱门臭,不落平阳落闺房。
谢流水的认罪供词上记道,这条白绢帕是他自己的,左上角有一支梅花,当时逃跑匆忙,字迹歪歪扭扭,他把这条白帕子扔到街坊,扔在街口第三家屠户的门前,那一带常聚集着好事者。果不其然,第二天何家女被奸污的消息就传得到处都是,这个屠户乃好事者的翘楚,甚至还把这条帕子珍藏起来,逢人就拿出来,当谈资说道说道。
也亏他好事,多年过去,武林盟再去查,竟还找到了这条帕子,白底一枝梅,血字歪扭扭,与谢流水所述一致。
楚行云头痛,他看过一遍物证,这条帕子确实如此,和谢流水所言吻合。
之后四女儿何珠不堪受辱,跳井自杀,何母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二女儿何静和其仆人那晚被打倒,何静的头敲在台阶上,撞出了血,请郎中来治,可这个郎中不是什么好人,借着看病和何家落难,奸辱何静,后来这位郎中行走江湖,又故技重施,结果被人乱棍打死。
十年过去,何家院已不复存在。副审官端木观在案宗上记道,无法考证不落平阳所说的院门结构等细节是否属实,但他寻到了一位人证——何静的仆人,翠莲。
那晚,翠莲被不落平阳一推,摔折了小腿,抬头时,记下了贼人的面容:左脸颊有一道粗长刀疤。端木观找到她,将她带到靖州,让她看谢流水的左脸,翠莲指认,正是此人。
案卷中记录,不落平阳做这起案子的缘由,一是贪慕何家女的相貌,二是有人跟何家有仇怨,他收钱办事。
楚行云想起,江湖传言这个何家与当朝宰相有八竿子才打得着的亲戚关系,当时,宰相想找几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放在京中待选,正好,何家四女都似仙女下凡,若被接进京城,指不定还能做个娘娘,就算最后没入宫,嫁给京城的贵胄,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段日子,何家得意洋洋,到处显摆,以前跟何家结怨的人恨得滴血,怕他家上京飞黄腾达,再无报复之日。
那家人本以为不落平阳只是个小无赖,收点小钱,调戏两句,恶心何家一下,办不成什么大事。没想到不落平阳弄出个强奸命案。
官府来查,可不落平阳逃之夭夭,何氏仇家闭口不言,天知地知你不说我不说,官府没证据没办法,也就不了了之。
楚行云继续往下翻,不落平阳消停了几个月,接着于嘉平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做了第二案。之后他犯案越来越猖狂,仅嘉平六年,犯案六起,其中两起已查证,余下四起证据不足。嘉平七年又犯两案,已证。嘉平八年,二月初八、三月十六、五月初九,三起已证。嘉平九年,两起。延和元年,元月十五一起,还有三起疑似他所为,但不能确定。接下来两年都没有记录,直到前年,延和四年,三月廿八。
这一起,受害姑娘姓顾。
楚行云在心中盘算,不知这顾姓,是平民百姓的顾,还是局中顾家的顾。
顾姑娘后来积郁成疾,没熬到夏天就去了。她有一位情郎,是个捕头,他将那条白帕子作为线索,好好保留,多年来一直在追踪不落平阳,但一无所获,这次向武林盟提供了那条白帕。
楚行云捏着眉心,他也看过那个证物,那时的不落平阳娴熟多了,游刃有余地沾了落红,还在上边用墨提诗,字迹端秀……
与谢流水在亲娘祭日时写凯风怀杏的字一模一样。
楚行云叹了一口气,再继续看案卷,顾姑娘房中收留了一位聋女,听不见,也不会说话。那晚雷雨交加,她半夜醒来,看到此景,吓坏了,抱着头躲在帘子后,不知道怎么办,那时有一道闪电劈下来……
她看见不落平阳的左侧脸。
副审官端木观也找到了这位聋女,带她去见谢流水,聋女指认,是此人无误。
楚行云合上卷宗,头痛剧烈。
人证物证具在,谢流水供认不讳,所述犯案细节与实地查证全部吻合。
就案论案,查的很细致,判的也很公正,实在没什么可疑的。
唯一可疑的是,十年过去了,谢流水怎么能把细节记得如此清楚?连院门结构、闺房布置,都说的出来。倒像是别人教他说的。
端木观也怀疑了,但他经过观察测试,发现谢流水记忆超群,所见所听,只言片语、些微毫末,都能记得很清楚,并且不会忘。
这一点和他所认识的谢流水也恰好吻合。
案卷背后附有此项记录,楚行云看着,想起斗花会天选阵时,谢流水帮他作弊。天选阵由百根水柱托着百根姓名签,无规律交替轮换,最后哪两个姓名签碰在一起,哪两人就在第二轮对打。谢小魂钻进阵中,短时间内就能记住每个姓名对应的水柱、每根水柱对应的位置,在最后一瞬间,看准、掉包,让强强对打,互相厮杀。
拥有这样的记忆力,若是说不清楚案发细节,才叫不正常。
……那到底是哪里不对?
楚行云抓了抓头发,想不明白,他就是想不通,才去牢中问人,事皆有理,只要谢流水能跟他说出一番缘由,他就可以查证、取信,可谢流水大大方方承认:
对,都是老子干的,你少管闲事。
楚行云觉得额上青筋梗硬,脑中的小白人和小谢人又在打架了。
小白人一手一面旗,一左一右挥舞着,上书“理”、“智”,它跳出来,道:“别想了!没什么不对,就是他干的。人证、物证、供词,你全都看了,还不想相信?他自个儿都承认了,还有什么不对?铁证如山,你还想为他开脱?人家可不领情,叫你别管呢!”
小谢人打不过它,只会蹲在地上哭,揉着眼睛,呜呜唤道:“行云哥哥……”
真他妈烦死了。
你除了会呜呜呜,还会干什么?
楚行云伸手捏了捏封喉剑上的小叶熊,一下用力过头,把小熊捏扁了,他赶紧松开,摸摸它。
“哥哥。”楚燕提着小灯笼来找他,“天都快亮了,你睡一会吧?”
“嗯,乖,你先睡,待会儿哥哥去给你买早点。”
楚行云三天三夜没合眼,案卷都快翻烂了,物证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还带着妹妹,去探访了翠莲和聋女两位人证。
第四天清早,谢流水端着一碗清粥,坐在小窗口前,在等日出。
第一缕阳光投在粥上时,楚行云来了。
谢流水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嘴上道:“楚侠客,我以前很好奇,有一些妓女明明就是出来卖的,可老爱端着个姿态,这是为什么呢?”
楚行云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谢流水没有看他,端起小粥喝了一口:“后来,有一位过来人跟我解释,男人都是这样,你天天围着他转,他反而不爱理你,你忽近忽远若即若离,端着那清高样儿不爱理他,哎他还就爱往你跟前凑!我那时听了很不屑,心想,我们男人哪有这么贱啊?今日才知道,嘿!还真有。”
楚行云知道他在讥笑自己,不理他,自顾自地坐在谢流水面前,端起他的粥尝了一口,笑道:“味道不错,武林盟还真不亏待死囚犯。”
谢流水看着他微笑的样子,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发毛。
“你犯案那么多,有武林盟审,也就不劳我费心了。不过我自己的案子,没人报没人审,我只好自己来审审你,那天在临水城,你为什么要去闹华碧楼?”
“什么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把你劫走,好……共度良宵。”
“喔?大中午就为良宵做准备了,谢流水,你还挺有计划的。”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可你中午就逮到我了,为何等到晚上才办事?”
“不……”谢流水彻底无奈了,无言可对,缓了一会儿,道,“楚侠客你好奇怪啊,被害人跑来问强奸犯,你中午就抓到我了,为什么拖到晚上才强奸我,为什么不强奸我一整天?你要我怎么说?晚上比较有感觉不行吗?楚行云,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楚行云笑了一声,转而道:“先不提这个。指认你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聋女。我往左脸颊上画了一条疤,然后带着妹妹去找她,让妹妹问她,我是不是当年犯案的人,你猜她怎么说?”
谢流水不答。
“她点了头,我妹妹问确定吗,她写字答,千真万确。”
“那又如何。”
“谢流水,不是每个人的记忆力都能像你一样,什么细节都记得住。大多数人只能记住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我想,多年前深夜匆匆一瞥,聋女很可能只看到了不落平阳的左颊疤,并且只记住了这个。于是我找来四五个跟我身量相仿的人,都往左颊画了疤,让聋女指认是哪一个,她指认不出来,最后承认,自己可能……记不清楚了。”
“哦,楚侠客奔走多日,是想为我翻案呐?楚楚,谢谢你,可是,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明白……”
楚行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还有一个人证,叫作翠莲,是当年何静的仆人,也被端木观接来了靖州。我又偷偷去找她,这次我和那四五个人左颊画疤,让她辨认,她仔细看了很久,最后道,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