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日记(87)
他听孟醇的心跳从身体很里面的地方传来,四平八稳,跃动不息,朦胧感受着那点装作若无其事的委屈,说你不准多想,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他甚至不是故意错踏进沼泽的人,却被裹挟着下陷了一年又一年,所以你不要多想。
他不懂什么平衡,属于杜敬弛的那杆秤只往他喜爱的方向倾斜,盘子里不装砝码,只承载他自己。也学不会中庸,因为孟醇重重落进来,把他的未来压成一条心甘情愿的直线。
杜敬弛肯定地说,我很偏心的,孟醇。
两人没做完全套,只是抱在一起享受从另一个人身上散发的热度,孟醇悠悠然抚摸着杜敬弛温滑的背脊,随他告诉自己的那样自处,不再坠进某种无休止的自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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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泽远:被占便宜还帮人家乐呵呵数钱
第103章
等正式通知下来,孟醇又在大楼里呆了一周时间,汪晖楠带来的衣服他一直没试,等看守人员过来敲门,告诉他等会就能走了,他才坐在床沿打开那只牛皮纸袋。
衣服不是太合身,但他还是换上了,肩头布料卡得好紧,整条手臂宛如被绳索绷着往上吊,所以剩下的十五分钟里只是坐好,等待已经与他同温很久的镣铐被取下。
杜敬弛掐着表在大楼底下接人,背上背着呼呼大睡的赛嘟,李响青抱着手臂拿着雨伞站在旁边,她没有开口的意思,金毛就拿鞋底碾地上的小石头消遣。
前来交接的工作人员跟杜敬弛讲了不少话,杜敬弛是一句掰成半句半句地听,等别人讲到下一点了,才消化到这一点之前,嘴里嗯嗯啊啊应着,眼睛只在秒针和将启的大门之间移动。
他一直是个忠于快乐的人,也是一个懂得快乐的人,但看见孟醇从映着几人的玻璃门后出现,他心里还是无法避免地短路,突然就在熟悉的课题上犯了难,感到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坠,最终落到地上又变成一种强有力的踏实,赛嘟也被他的心跳吵醒,抱着杜敬弛的手紧了紧。
杜敬弛托着她的手臂颠了颠,压低的嗓音很干燥:“你看是谁来啦?”
他想了成百上千种迎接孟醇的场景,结果哪个都没应验,反而是孟醇走来停下,大人们站在一块儿,很平静地相视。
李响青坐在车上,记得他们这一大群人初见时也是这幅场景,只是当时她跟小护士们坐在后面,开车的是孟醇,今天却是杜敬弛。
凶猛的风声从前方降下的窗户灌进整个车舱,吹得她剪短又长长的头发往眼睛飞,打在脸上和嘴里,她没有伸手去整理,头发很快从干燥的皮肤滑落车枕。她与女孩相靠的手臂挽在一起,好像真的变成缠绕的青藤。
大人于孩子有无法言明的杂思,杜敬弛于孟醇大概是没有的,但孟醇有没有,杜敬弛也只是不去细想,干嘛非得立刻撬出来呢,无非猴子和部队两件事。他自己最近都累坏了,唯一想获得的就这么一个时刻,和孟醇呆在一起,回去也呆在一起。
杜敬弛把机舱的窗户关上,偶尔替坐在面前沉睡的男人考虑一点未来。但主角转醒时,他还是遏制住了略显长远的思绪,鞋尖碰了碰孟醇的,孟醇揉揉眼,微伸展的身体将他双腿拦在自己腿间,膝盖贴着膝盖,体温透过布料熨着杜敬弛的皮肤。
当红色在空中柔软地飘,他倏地感到一阵警戒,后背下意识挺得很直,跟杜敬弛通常熟悉的风气面貌有所差别,像从哑巴村的家、客厅书架上那张相片里走出来的另一个人。
许多柔弱的事物走了,许多柔弱的事物又来了,沉长的路而梦一样兜回起点,叫人分不清留恋的太阳究竟属于哪一天,还是他恰好就幸运在月亮升起来,才是真正流淌过生命的时间。
它不过问你的意愿,却总也能迂回地说出“真是很久了”,孟醇坐在样式单一庄重的厅室里,后知后觉地考虑到一个问题,他还能走出这个门吗?假如不能,会有人告诉几条街道外某个咖啡店里正坐着等待的杜敬弛,你可以离开了吗?
在这近十年的时间,张司令还是司令,军衔已经从少将变成了中将,他的警卫员看着很年轻,受意退出的步伐稳健端正,透出一股子可控的莽撞味道。
中年转老的人没有碰过面前的瓷盏,浓红的茶叶伴着一句句协商散掉热气,在温度的时限内,给出了也不那么冷酷的条件。
国家向联合国派出部队三千余人,战争经验上的缺乏,使得突破单一兵种与改善作战方式为目前重中之重。瓦纳霍桑是极具代表性的例子,各大维和区几乎都在面临这样一种微妙的情境,相似的地形地貌、社会关系,归根结底自己人最重视的,还是埋藏在理想之后的安全隐患。
“孩子,总要有人奉献。”张司令啜了一口凉掉的茶水,“不要浪费你的七年。”
这是一份很轻松的工作,在军区当个幕后教官,别露面别声张,报酬丰厚,假期或许规律,简单到就一纸保障,更像是要求一份平和。
一枚崭新的代表着职衔的徽章,别在叠整齐的军装上,回到孟醇手里,比看上去还要像一块沉重的砖,他这条臂膀便纹丝不动贴着身侧裤线,在警卫员隐蔽的打量中迈出了挂有铭言警句的空间。
提着军装的手平稳异常,穿过大多服饰相似的人,迎接每一道好奇又缄默的目光,一溜从大理石的楼梯跃下去。
人一向有了选择就爱纠结挣扎,怎么着都是死路时没有的顾忌,寻找杜敬弛的一路上全从孟醇脑海冒了出来,激得他越走越快,红绿灯都差点等不下去,还是被路中的老人家拦下脚步,在绿灯闪烁的十几秒中挡着急不可耐的车流,把老人送到对面。
“谢谢你啊小伙子。”老人看他手里的袋子印着红色标识,笑道,“哎哟,你是解放军哪!怪不得,怪不得...”说完,抬起手颤颤巍巍敬了个礼。
孟醇突然就被噎了一下,有什么排山倒海撞进心底,如同长势凶猛的树借由他的躯体开始伸展,冲破了适才那点不上不下的梗劲,提着袋子的手折起来,回了老人一个标准有力的军礼,他才开始愿意相信自己其实依旧信奉为人民服务的格言,而非盲从某一个机构,某一个人——除了杜敬弛。
这份力量一直停留到隔天去看望猴子。猴子在承接到大医院治疗的过程中醒来,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大虹,然后是她旁边的李响青,他急忙移动眼球寻找着其他人,大虹轻轻拍拍他手臂上完好的皮肤,告诉他大家都来,不急。
猴子想说什么,剧痛立刻蔓延至整张面部,疼得他直抽气,浑身痉挛了一会儿。
老王在中午太阳正晒时来的,皱纹比猴子最后见到他那一眼要多得多,人也佝偻不少,腿脚不利索,得拿拐杖出门了,却还喊他猴仔。
猴子眼眶一酸,怕疼,忍着没掉的眼泪让先孟醇一步进屋的杜敬弛催下来。护士给他打过麻醉,但他哭得抽抽嗒嗒,脸又疼的要命。杜敬弛憋着对红眼睛调笑他,声音也抖了。
他不想把气氛搞得哭哭啼啼,连忙找了个借口要下楼买点喝的,叫孟醇先自己呆着。
跑到医院后面的花园缓了半天,跟老王在不远处聊天的李响青看见杜敬弛,挥挥手把他招过来,你怎么下来了?
“我晒晒太阳。”杜敬弛坐在两人身边,把玩着手里的饮料,听李响青声音淡淡地与老王讲,之后什么安排,打算休息一阵。
老王点点头:“是该歇一歇。”
杜敬弛问:“不做医生了吗?”
李响青被他关切的表情逗笑了,忍俊不禁地解释道:“做的。”
等杜敬弛收拾好情绪离开,气氛又安静起来,二人坐在热腾腾的石椅上听鸟鸣、探亲的孩子跑叫、散心的病人叹气,李响青则得到老王沙哑苍老的声音,说,李医生,你是一位很好的医生,我尊敬你。老王放在拐杖顶端的手很久不移动,他的衰老是从腾空瓦纳霍桑的土地那一瞬间就完成的。医者要论心,要论迹,要救人,要救命,然后总有一次要救自己。
他年龄大了,但看透的其实还是很少,也不想再读懂什么,迄今为止在属于这份职业的圆圈里向前走,逐渐慢下脚步,到停下来回头看看身后攀爬的后生,个中滋味偶尔溢出、收回。都是沸腾的水,无可避免冒出气泡,一遍遍蒸发,只留下能够再次被填满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