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日记(51)
婴儿浑身发紫,比刚出生的狗崽还小,刘姐记得特别清楚,一开始怕养不活不敢取名字,一村子当过母亲的哑巴女人轮流照看十多天,他才有力气哭。
各种夸张的描述,杜敬弛难以想象这竟然是在说孟醇。
除了刘姐,孟醇是村里唯二传统意义上的健全人,他吵、折腾,吃完百家饭,随手帮别人把屋顶的谷子翻了,院子扫了,又带着一群小哑巴跟镇上的孩子打架。
他入伍也早,十七岁站在排长亲挑的苗子堆里人高马大。
徐妈应该也有留影的。
杜敬弛看着书架上的单人照问道:“这张呢?”
刘姐算了算:“这是二十几岁晋升中尉了吧?后面没多久就殉职了。”
书架挂着竞赛奖牌、证书,还有静静靠在相框旁边的“光荣之家”。
杜敬弛坐在地上翻相册,刘姐帮他关好门走了。
相册很厚,塑膜泛黄,他看见中年女人口中瘦猴似的小婴儿,皱巴巴的皮肤,张大嘴巴正哭,画面惊天动地。
年龄再大点已经比同级孩子高出许多,笑起来跟现在没变,正气里露着坏,站哪哪就是他的地盘。
爬树的、光屁股的、帮徐妈编草娃娃的、第一天上学黑丧着脸的、十七岁入伍站在人堆里不怎么笑但一眼就注意到的......
杜敬弛扯着袖口擦掉打在照片上的泪珠,眼睛已经疼得不好再哭了,将相册放回原处。
屋里两个房间,一个显然是徐妈的,另一个堆着很多书的属于孟醇。
孟醇卧室小,跟自己当时在底曼的帐篷差不多面积,墙角摞着一捆教材,一捆闲书,书桌挤在床和门之间,拉开抽屉,里面是军队每年例行的体检报告和收纳清楚的身份证明。
杜敬弛在孟醇床底找到一个箱子,随手拣起一个本子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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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年X月X日天晴开心
吃了两石宛饭,后天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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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年X月X日小雨心情一舟殳
不想考式,看不下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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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年X月X日没太阳无耳卯
帮妈修屋顶,没钉子记得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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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年X月X日下雪了!
发挥太女子,把自己口昌进合口昌团了。女马的(划掉)(乱涂乱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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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年X月X日雪下半天又不下了
唱不上去,排练真无聊。
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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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年X月X日晴天
妈让我唱两句,唱了,明天表演千万不能看她,容易唱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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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年X月X日大雪大雨
唱不上去,没唱上去。
……
他的过往都在这,摊开了,是一本本不薄也不厚的书。看得杜敬弛又哭又想笑,怎么有人十年如一日地记流水账,还能存下满满一箱?
孟醇参军后,写日记的习惯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上下文中间时隔一两周的情况常有,篇幅却变得很长很长,与其说是记录在军营的生活,倒更像专门写给谁看的信,字里行间都是日子不错,天气晴朗,吃的很好。
最后一篇日记停在中页:
X年X月X日/晴/周五
妈,知道你会看。
你看见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执行任务了,这是上面第一次合并两个大队,每个人都是组里选出来最优秀的兵,空手对付一只老虎都绰绰有余,不用太担心我的安全。
最近训练也没之前重了,上午爬山,中午潜水,晚上跳伞,玩得很开心,就是总感觉吃不饱,老饿。
......
这次队长没说什么时候解散,您就别在村口守着了。但是队长说这次后头有大假,等我回来就带你旅游去,好好让王姨尹姨羡慕羡慕你。
孟醇留。
有几处墨迹晕开,指腹摸上去是生脆的手感,杜敬弛知道那是泪水在纸上干涸的痕迹。
死亡证明就夹在后一页,随着翻阅的动作落到地面,杜敬弛捡起薄薄的纸张,上面清晰地写着孟醇大名以及出生年月。
他今年三十二岁,为国七年,漂泊七年。
第57章
一张老照片,里面站着一排用迷彩糊了个大花脸的兵,孟醇在队伍左中,而右数第二个与所有人拿枪方式都不一样的,杜敬弛认出是阿盲。
他将照片翻过来,左下角写了对应的每个人的名字,以及一行行书工整的“华北三栖特种作战旅搴旗小队”,于七年前摄。
孟醇从未提及这层战友关系,也没讲过任何部队相关的经历,杜敬弛只能继续在这一屋子遗物里聚精会神,一点、一点拼凑出佣兵的前身。
他要得到孟醇完整的轮廓,就还差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
天黑了,哑巴村的老人都坐在那棵秃树下,手里慢吞吞地教几个孩子编草娃娃。
杜敬弛找到刘姐,给了她一大笔钱,交代如果委员会还有强行占用孟醇家的意思,就立马联系自己,他会解决。
“麻烦您平常有空多去打扫打扫。”
刘姐把银行卡推回杜敬弛手里,力气奇大无比,严肃道:“你不用给我好处,这些本来也是我该做的,收钱算怎么回事?有你愿意帮徐姐这句话就够了!”
杜敬弛拗不过,重新从兜里掏出几张红票塞给她:“房子就算不住人也要钱供着,这些您收着,就当替我每个月交物业了,成吗?”
刘姐点点头:“那我把明细记着,临月初发你短信上。”她不知道从哪变出一只草娃娃,小小一个,躺在温暖粗糙的掌心,“也没什么好答谢你。这个是孩子们下午刚编的,你拿着走吧。”
出租车司机守约在村口等着,打倒了座椅呼呼大睡,杜敬弛敲了好多声窗户才把人弄醒。
他听杜敬弛又要回机场,也没表现多惊讶,摁下手刹提醒道:“帅哥,记得系安全带啊。”
杜敬弛看着手里的草娃娃,回想村里似乎很多人都善于变幻这种枯硬的干藤,无论是小人儿还是小狗,都活灵活现,十分生动。
他感到一阵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最近飞往瑞士的航班还要等四个小时,杜敬弛坐在候机厅犯困,硬是撑到登机,屁股一沾座,眼皮已经提前耷拉下来。
飞行人员按例找到黑钻会员的位置,半蹲在杜敬弛身旁,刚准备开口询问需要什么酒水服务,就见那对眉头微皱,似乎梦里也不安稳,倦意浓浓。这一趟还要中转,杜敬弛半梦半醒熬过二十八个小时,直到走出苏黎世航站楼,神志才清明起来。
他想知道的事情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其实只要拿起手机,除了百把块的国际话费,其它什么也不会失去。
阿盲还没睡,床头亮着灯光,他闻声移开望向窗外雪景的视线,直直朝门口看去,显然没想到会是杜敬弛。他淡淡开口:“你父母为了找你,昨天刚回去。”
杜敬弛头脑发热地说:“我是回来找你的。”
阿盲伏了伏手下的被子:“找我干什么?”
“我去孟醇家看过了。”
好像隔开寒冬的玻璃消失了,刺骨的冷风往两人脸上拍。阿盲突然就想起很多事儿,很多很多。
“想问什么就问吧。”
杜敬弛呼吸急促起来:“你们是华北战区的军人...为什么?”
阿盲听见他的话,后背下意识挺直了。
“为什么?”阿盲轻笑,“你想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
“告诉我。”杜敬弛看着他,草娃娃尖锐的折角扎在攥紧的手心,“你告诉我,为什么烈士名单上唯独没有你的名字?”
那张总是漠漠然不在乎任何的脸上,像是因为暴雨来临前的压抑松动了几分,心台厚重的灰被杜敬弛狠狠刮开,下面一遍又一遍的错过与放过,都是他辩驳不能的罪证。
雪山的青光没有温度,投射在男人瞎掉的左眼,他缓缓转动着另一只完好健康的眼球,看向站在自己对面,还穿着孟醇那件老外套的杜敬弛。
他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嘴唇。
“阿盲是我的代号,我叫崇光明。”
第58章
孤儿潮在经济低迷的颓势下汹涌而来,千万浪花里,崇光明只不过是其中再渺小不过的一朵,被裹挟着卷向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