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日记(18)
空气中总飘着股淡淡的咸腥味,阳光灼热,浑身腻出一种头重脚轻的烫意。
孩子们聚在帐篷前等医生,但杜敬弛觉得他们喜欢的大概是李响青和大虹口袋里掏不尽的糖果,毕竟缠着她俩就能分不少“封口费”。杜敬弛蔫巴地滑下半个身子,脑子里想着今天该怎么躲开小煤炭们。
显然更多孩子循着大哥哥的味道来了,不等大虹把杜敬弛抱上轮椅,一群小煤炭就围上来,用昨天从他这学会的三脚猫中文问好。有杜敬弛在孩子都不爱吵大虹,更别提打扰李响青,一个个轮流把轮椅推来推去,玩得不亦乐乎。
这么几天折腾下来,杜敬弛实在受不了了,主动请缨给李响青打下手。
表情诚恳的不行:“大虹,我真想跟医生学点东西。”
其实放他拦着孩子们别捣乱的作用还大些。但大虹看着杜敬弛一双拱眉高高扬起,少了几分贵公子的傲气,也就配合少爷不可多得的奉献精神,应允他去李响青身边呆两天。
这事免不了晚上围着烤火时说给孟醇听。猴子整个人挂在阿盲身上晃荡,大虹说一句他笑一句,巴不得把杜敬弛下辈子的脸皮都嘲笑干净了。
刚开始杜敬弛听见还要朝一群人的方向瞪两眼,后来也学会当聋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打小没什么长处,就是想得开。
可每当抬头仰望圆满的月亮,杜敬弛还是会为此时此刻的处境感到失落,像一颗陨石极速坠落,砸开他忐忑不安的外壳,露出使其脆弱的属于千里之外的那一部分。
从日出到黄昏,李响青能带着他看不少乱七八糟的伤病。
被烧伤的大人小孩太多,以至于仅仅四十八个小时,杜敬弛看着血水和蛆虫,就像看着碗里密密麻麻的大米饭那样平静。
这群孩子,杜敬弛深信不疑,一跤能把骨头摔出来。瘦得从娘胎里爬出来没吃过一餐饱饭似的,每回李响青递出去一颗糖,他们就用蛤蟆似的凸眼球紧紧盯着医生的脸,干枯如鸟爪子的手近乎疯狂地朝人掌心拿掏,贪婪得叫他心慌,杜敬弛忍不住想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也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听见钟声响起就能放下一切,朝着那座圆顶钟楼,虔诚到愚蠢地合十,跪拜,祷告,着魔一样念念有词。
...无论男女老少。
以老王为首这几人忙碌得十分突出。
有时大虹早上刚准备出发,孟醇才驾驶米黄皮卡返回大营。物资以四天为时间单位大量消耗,不少雇佣兵对此感到不满,向主理的阿盲抱怨最终也不了了之。
通讯设备离开大本营没法进行联络,基地信号也受首都影响时好时坏,休息以外的时间变得极其难熬,雇佣兵们无所事事,卖命赚的票子花不出去,心头有郁气。
阿盲一边烤火,一边静静听大虹猴子讲事。
杜敬弛多看了他两眼。
文明社会早已给这类长相下好定义:碌碌无为勤勤恳恳,像一堵毫无特色的水泥墙,经久破败也经久不衰,早已学会对路人随手扔向它的垃圾报以无言,不成功同样不失败。
猴子蹲在大虹身边,抬抬下巴:“诶,那不北方营的人吗。”
大虹瞥到猴子枯黄的头顶:“本来伤的也不重,昨天就能下地了。...还有能不能找个时间把你这头毛染回黑的,难看死了。”
猴子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难看?哪难看!你审美不行,让阿盲说。”
阿盲擦拭着手里的枪,接道:“我也觉得不好看。”
猴子窜到杜敬弛轮椅旁,扶着他肩膀左右晃:“呸呸呸,你审美也不行,你俩都不行——让少爷说!快点的!你说。”
杜敬弛舌头顶顶门牙,瞟大虹的时间比瞟阿盲少几秒,给出了一个让猴子为之刺挠的回答:“一般。”
“一般?”猴子眯起眼睛。杜敬弛那是走在时尚前沿的先锋,说出口的评价自然比另外两个大老粗有分量,但这显然不是他想听的东西。猴子把脸凑到杜敬弛面前,算轻细的声音往低压了点,哑哑地说:“那你分析分析我适合哪种颜色?”
阿盲把擦好的枪塞猴子,站起身,抻了抻腰:“你把脑袋染的五颜六色给谁看哪?”
大虹接过另一把枪,准心干净得像换了块新玻璃似的,她放下来,朝阿盲笑夸:“老狙击手擦的就是干净!”
女人小麦色的皮肤覆着一层细汗,时橙时黄,被火烤的。
猴子往杜敬弛头顶一拍:“哎!跟你说话呢,你看我虹姐干什么!”
杜敬弛哎呦一声,气冲冲道:“谁偷看了!”
大虹浓眉略跳:“偷看我干什么?”
杜敬弛憋了半天啥也没说,又恶狠狠哎哟一声。
阿盲显然觉得他们无聊得很:“老欺负人一小孩。”
杜敬弛回:“我二十五了,哪小了?”
猴子模仿他回嘴的样子:“我饿死舞呢,哪小惹?”
大虹笑的直拍膝头,笑声爽朗豪迈得杜敬弛自愧不如。大虹小臂搁在岔开的两条大腿上,眼角的纹路仿佛是条半透明的小鱼尾巴,给这张戾气的脸增添了几分近人的女性特质。
她在杜敬弛耳边笑,杜敬弛一点儿没觉得冒犯。
猴子坐回大虹身边:“喂,你喜欢大虹?”
杜敬弛五个指头猛插进红发里来回拢了一阵,说:“关你屁事。”
猴子再次歪头凑到杜敬弛跟前:“我操,你真他妈喜欢啊?”
大虹抱臂,两条腿伸长了交叠在一块,身子微微后倾:“可别,孟醇听见了等会得来找我要说法。”
杜敬弛闷声朝猴子道:“大虹长的像我姐,觉得亲近不行啊。”
猴子坐回去,拍拍大虹的背:“醇哥不会找您麻烦了。”
大虹斜睨他,淡淡道:“谁敢?”
猴子自知说错话,挠挠头:“啧,我就开个玩笑嘛...”
杜敬弛眼睛亮了:“姐,孟醇打不过你啊?”
“怎么?你觉得女人就打不赢男人?”大虹收起笑容。
他倒不是这个意思。杜敬弛被这气势唬得不敢继续问了,连忙解释说:“没有,真没有,我没这么想,我是觉得有你在我身边都没人敢动我,感觉...特别有安全感。”
两双眼睛盯着他抓耳挠腮,一时只剩篝火噼啪作响,和周围路过的雇佣兵们发出的细微声响。
大虹好整以暇地问道:“孟醇在,更没人敢动你。”
杜敬弛甩甩脑袋,满头红毛跟着晃,发丝翘在空中:“啧,不一样。”
大虹笑问:“喔,哪不一样,他没让你觉得特别有安全感?”
“我也想知道,哪不一样。”
此声一出,像粗砂从杜敬弛的尾椎一路磨到后脑勺,浑身起鸡皮疙瘩,脖子梗住似的没法动弹。
孟醇跨过横在轮椅旁的树桩,在杜敬弛身边坐下。
他又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下颌有飞溅上去干涸的血滴。稍微离得远点,比如从大虹那个角度,也许完全看不到,但杜敬弛离得很近,又恰好面对孟醇的右半边脸,焰火几乎是一盏打在那块渍迹上的灯。
目光太烧灼,孟醇稍微侧头便对上了杜敬弛的视线。
杜敬弛顿了一下,指指下颌:“这儿...脏了。”
孟醇抬手在下颌乱蹭一通,朝他昂起下巴,左右各转了两下:“还有不?”
杜敬弛躲开大虹和猴子看戏的眼神:“不知道。”
孟醇笑了,嘴唇那道血口子红得突兀:“你又没瞎。”
“醇哥,你撞上叛军了?”
“遇到几个童子军在路中间玩手雷,差点连人带车一起炸了。”
第18章
“阿盲人呢?”
猴子说刚走,顺手把枪往胸前带了带。
见枪杆油亮翻黑,孟醇暗恼:“他今天这么早就回去了?”
屋里还有三把枪等着擦呢。
大虹晃晃鞋尖:“阿盲明天要早起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