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日记(74)
杜敬弛焦急忙慌地问着你怎么不说话,到你是不是没法说话,语调冷静下来,大概是心里有底了,不再继续询问。
“你那儿还是早上吧,”杜敬弛打开窗帘,看着阳台下的芒果树,“国内都准备吃晚饭了。”
他菜名念到一半,通话戛然而止。
孟醇也还没反应过来,紧握着断线的话筒很久,才慢慢挂回原处。
杜敬弛逐渐开始习惯时不时从瓦纳霍桑拨来的号码,朝手机那头从不回应的人絮絮叨叨地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通常是最近做了什么,和现在正在干什么。
“我姐生了对双胞胎,还在想名字呢。”接着举了几个爸妈翻阅辞海贡献出来的名字,“但我觉得跟杜配在一块儿都不太好听,我姐也这么说。”
他变得有点像曾经不大理解的杜泽远,开始允许自己被规则束缚,早睡早起,朝九晚五忙的像个陀螺。
草娃娃的生意还真被他搞得有模有样,此前杜敬弛没为哪件事这样勤奋过。
哼哧哼哧又进入晚秋的时候,九月初下了好几场雨,每天都蔓延着躲不掉的寒潮,阴冷。
杜敬弛看过,瓦纳霍桑天天万里无云,不晓得孟醇在那边见到的月亮有没有这么圆满。
他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孟醇坐在台阶上跟猴子喝酒。
雇佣兵觉得自己魔怔了,看见半个月牙都好像在看杜敬弛对自己笑,心里满满当当的,拎起瓶子喝掉一半酒水。
“醇哥,烟抽不?”猴子递给他一包烟。
孟醇站起来踢了他一脚:“你说我抽不抽?”
“哎哟!”猴子没抽完的烟掉在地上, “我这不是怕你戒烟了不好意思拿嘛——”
“知道戒了还问?”孟醇作势又要踹他。
吓得猴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问了不问了!”
孟醇在联系杜敬弛这件事上愈发熟练。有一回打给杜敬弛,雨下的正欢,杜敬弛就站在外面陪他听雨。可惜手机从半空拿下来的时候,屏幕已经显示两人断了线,杜敬弛一抹满脸雨水,郁闷地想,孟醇最好是听见了。
第一百二十八天。
沙卡勒累计在广场共枪决四名心腹,十六名近卫。
孟醇冷眼看着,知道人再这么杀下去,火只会烧到自己身上。
傍晚找了个偏僻的地方,两瓶酒,一瓶压着那张糖纸,一瓶呆在他手里。风急,糖纸露在外面的一角被吹得折来折去,啪嗒啪嗒响。孟醇将塑料片抽出来,它转而绕着手指头扑腾,松开,注定飞到找不见的地方。
突然特别想听听杜敬弛的声音。他望了一会儿糖纸在月光下五彩斑斓的颜色,四个角分别抻直捏开,铺平收进口袋。
满一百八十天,孟醇不出意外被安排进入警卫队,专门负责沙卡勒一个人的安全问题。
他因此常能看见李响青,女人青紫的眼底,发白的嘴唇,看起来与行尸走肉没有区别。擦肩而过,空气像死水滑过两人的间距。
瓦纳霍桑只有夏天,但电话那头四季变换。
杜敬弛每一次都不让铃声响久,总是很快接起来,先问一声“孟醇?”,然后假模假式地埋冤两句,就乐呵呵地同他讲话。
“哎,瑞挪今天来家里吃饭了。”杜敬弛合上电脑,“他打算后天回荷兰,不准备在国内继续念书了。”
孟醇心想这小子开窍了是。
“特别突然。”
突然个屁,都多久了?孟醇算着,半年。
杜敬弛惋惜地靠在楼梯护栏边,远眺一眼躺在沙发上醉酒的金毛:“你知道他可会卖东西了,福利站的草娃娃有一半都是他吆喝出去的。...他不在,找谁补上来我还有点头疼。”
孟醇踢了踢塑料棚,结果沙子差点崩到眼睛里。
头疼了还。
“我爸非得跟他喝点白的,现在把人喝趴了拽着我妈哭,他又不乐意。”杜敬弛笑着回到房间,关上门,“你不是也挺能喝吗?等你回来,看看斗不斗得过我爸。”
杜敬弛揪揪床单,“最近不是应酬就是轰趴,没意思。”又抓抓头发,“你说等你回来,我侄女都会喊舅舅了。”
杜敬弛趴在床上叫孟醇舅妈,两条腿晃来晃去,“我想着金毛要是走了,之前给他住的房子就重新装一遍算了,以后你回——”
一阵冗长的嘟嘟声响起。
他也习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断开的信号,关掉手机屏幕坐起来,拿过挂在床头的外套,倒进被窝里发呆。
第89章
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李响青沉默地坐在沙卡勒身边,暗房里一声声惨叫不间断拉磨着所有人的耳朵。
桌前三米远吊着一个血人,左右肋骨被粗大的铁钩高高拽起,发出呻吟的口腔几乎没有牙齿保护,全部用钳子生生拔下来,叮铃桄榔扔进铁盆。
血液顺着手套染湿孟醇小半截衣袖,李响青强迫自己不去注意他冷然的表情,定定望着水泥地上猩红的斑斑点点。
沙卡勒继续就着那些祈求和嘶吼,享受驾驭自然之上的快感。
等屋子空了,孟醇没有依照沙卡勒的吩咐行动,转身从挂满器具的墙壁拿下一把尖锐的锯齿刀。
沾染上政客的疑心,人就活不了了。
他没有折磨“叛徒”,刃尖利落地割断喉管,过程简洁,草草结束了这份痛苦。
摘掉被浸泡到看不出底色的手套,冲完澡,孟醇站在黄昏里想杜敬弛现在该干什么,是睡了还是醒着?会不会又新交了几个朋友?
孟醇许久没有机会去电话。
他闷声推掉一个个早晨,独自呆在新一轮夜里,等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偶尔见到猴子,嘱咐一句最近三队被沙卡勒抓得厉害,要多加小心。
猴子年轻,但见过不少腥风血雨,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可还是愿意应和孟醇。
他把头发剃得很短,皮肤晒得一片红一片黑。从来不提少爷,不提大虹和阿盲,觉得应该要像以前他们还在底曼时总做的,就当离开的人没存在过,心里才好受些。
可孟醇怎么能当杜敬弛没存在过?
杜敬弛也不能当孟醇未曾存在过。他熟悉孟醇的味道,怀抱那件外套都如同搂紧一个人,临睡前手机音量总是开到最大,放在距离耳朵最近的地方,做梦都怕错过任何一通来电。
他不喜欢过度紧张,又怕自己不够紧张,最讨厌的还是紧张也没用。
孟醇的事,汪晖楠向着他,没有跟杜泽远透露什么。本来应该令人放松,杜敬弛却感到一阵不上不下的难受,好像很多东西都变的非常复杂,又极其简单——瞒着,就当作不存在。这是汪晖楠面向外人的一种体面,对谁都好。
好吗?
麦哥突发疾病当晚,杜敬弛站在冷冰冰的玻璃后头,与家人的倒影里含着那个小小的身体。它躺在白色的手术台上,似乎在抽搐吧,看不大清,视线模糊了一会儿才重新聚起来。他和杜颖童站在汪晖楠与杜泽远中间,肩膀恰好让妈妈靠着。
走动的医生将蓝色和白色混在一块,将一家人融作一团。
好吗?
杜敬弛如鲠在喉,那些分不清的颜色和体块顺着灯光流下来,铺在地上,他低头恍惚地就看见孟醇,迟来二十多年的恐惧正往哪里倾泻,跟藏住麦哥的桌台一样颜色。
瓦纳霍桑天亮了,积云白的刺眼。祷乐里偶尔路过几只黑黢黢的鸦雀,停在光不溜秋的树杈上,俯瞰乌泱泱的信众。觉得无聊,又拧脖子飞走了。
李响青站在电线杆底下,依着一小道阴影躲避太阳,远远望见孟醇的皮卡车疾驰而去,低头吐出一口烟,指骨顶顶鼻梁,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赛嘟扒着门框偷偷看她,末了悄悄缩回屋子里,躺在干燥发热的床上,蜷起身子假装还在沉睡的模样,静静听着李响青关门离开的动静。
电话亭新落下不少灰,廉价的蓝色塑料棚发黄发黑,底部趴着一些之前还没有的焦枯植物。
不具太多重量的话筒在孟醇手中飘着股锈味,坠着一颗心跳不动、往下沉。他垂着眼皮,嘟嘟响的信号声如同越拉越紧的弦,节奏似乎愈发快也愈发乱套,使五官略显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