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日记(53)
印度边防关人的地方很矮,他看见孟醇的时候,那么大个人坐在那腰都挺不直,一望到自己就好像有了希望,满眼都是兴奋。
小黑屋没能杀走的火光,凭他三言两语浇得透彻。
快走吧,徐妈不在了,国家放弃了搴旗,你找机会跑,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呆在这。快走吧。
徐妈心脏不好,孟醇闲聊时说过的,阿盲记在心里,每年还会送些补品,到头来却变成自己说服对方不要再执着回家的理由。他越活越赎不完曾经的过错,接下去每一步都是强加给最无辜的人的诅咒。
杜敬弛坐在医院休息区,抱起手臂压紧了外套,两只手夹在内侧取暖。这个点没人,走廊的灯是黑的,隐藏式音响声量很小,低调播放着舒缓的纯音乐。
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给汪晖楠打了电话,跟家里报完平安,说过两天就回去。汪晖楠在那头细细叮嘱他别老去想什么事儿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总憋着对身体没帮助,对精神也不好...杜敬弛听着耳边的唠叨,盯着墙壁,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妈。”
“嗯?”
“我想你了...”
“小混蛋!爸妈和姐姐也都好想你。”
战火不分昼夜烧着,浓烟席卷了整个瓦纳霍桑上空。
李响青站在手术台前,赛嘟贴着她,显然比女医生要习惯炮声,安静拍打着她的小腿,不与一旁端枪嚼草的叛军对视。
手术台上的男人没一块好地方,全身多处骨折挫伤,脸上糊满了咳出来的血,目前要紧的是解决肺裂,保住他的性命。
条件有限,李响青缝合裂口已经超过六个小时不眠不休,捏扎线结的手指浸满了血液。
这具身体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运作的痕迹。
孟醇睡得很沉很沉,意识仿佛被压在海底深处,随着朦胧的轰鸣回溯,追到那天有个人坐在篝火旁喝醉了,挠挠脖子盯着焰火不出声,只是醉醺醺地笑,顺从沉默在他们之间燃烧。
就这样一个瞬间,孟醇记得十二分清楚,甚至还能在脑海描绘出那双眼底光点的大小,随烟雾上下翻滚了几次视线。每一根发丝都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触碰那片柔软的火海。
孟醇动了动指尖,光线刺入眼皮,一张恍惚的面孔正紧张地看着他,嘴唇不断张合,好像在叫自己,可耳朵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不断嗡鸣的杂音。
他阖上眼,想在梦里多看一会风景。
沙漠飞来一只碎了半边翅膀的蝴蝶,晃晃悠悠掉在他身上,风吹啊吹,它长啊长,扑腾着又攀上他的肩。生物纯粹,他乐意看它们振翅欲飞的样子,也有点儿不想放蝴蝶走,伸手却已经够不到那抹亮色了。
突然有人拉住他的手,四顾找不见身影,只是用力拽着他,将他拖出沉重的水面。
李响青紧紧握着那只粗糙的手掌,心焦地喊道:“孟醇?孟醇?你醒一醒,醒一醒,看看我。”
当那双眼睛终于看向自己,她的泪水也砸在他布满血痕的手背上。
第60章
守门的叛军背着枪,朝房里看了一眼。
不久一群肤色更深的黑人走进来,其中一位西装革履,笑容和蔼的臃肿男人被保护在他们中间,看着李响青:“李医生,他现在能对我的声音做出反应了吗?”
孟醇转了一下浑浊的瞳孔,被她抓在手里的拇指动了动。
李响青点点头说:“可以,但是他的反应还很迟钝,不一定能理解你的要求。”
孟醇认得他,自由党二把手,库瓦沙卡勒,专门负责军火方面的供应周转,在多方派系斗争远不算紧张的时候曾多次雇佣过底曼人员,负责安保工作。
“很好,”沙卡勒让手下把一纸合同送到孟醇眼前,语气仿佛赐予世人荣光的救世主,“孟先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们合作过?我可以很真诚地告诉你,我对你的印象极为深刻,很可惜那时你没有留在我身边工作的想法...现如今看来是天意,安拉又把两年前就该归顺我的得力助手送回了我的土地上,你觉得呢?李医生。”
李响青不作声,沙卡勒立马有些恼火,“医生,回答我。”
“...抱歉,我不知道。”李响青轻轻放下孟醇的手掌,替他调起靠背。
“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沙卡勒的笑脸变得阴森,面向孟醇,“孟先生,我想我说的很清楚了。”
孟醇静静盯着纸上缭乱的阿拉伯文,本该集中的注意力四处分窜,组成一幅开怀大笑的杜敬弛,又被跌在自己身上的李响青撞破。
几个黑人押着医生,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按照沙卡勒的意思逼迫佣兵签字画押。孟醇只觉得好笑极了,碰到手边的印泥,忍着剧痛将拇指送了过去,摁在上面。
难道他还能拒绝么?
黑人捉住他沾满红色涂料的指头对着合同一压,确保指纹清晰可见,拿给沙卡勒过目,等上司点头才小心翼翼收进文件夹里。
沙卡勒变回亲和的样子,说:“合作愉快。晚点我的好部下们都会来看望你的。”目光垂向摔在墙边的李响青,对部下怒气冲冲道,“你怎么敢这么对我的私人医生?!”
黑人讪讪去扶,吓得李响青揪住衣领,一个激灵就爬了起来,披头散发地缩进墙角。
孟醇看着这群人浩荡离开病房,在脑海拾起一地碎片,重新拼凑出杜敬弛的模样。
...真他妈操蛋。
显然李响青也被迫按头签署了卖身契。孟醇一点都不意外。
这个二把手两年前就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形象,奈何上面有人时刻注意动作,他不敢轻易与本地人合作,便找上底曼营,以安保工作为由大肆筛人,但那会雇佣兵已经很少接私活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怕是想要抓住战争的机会,悄悄组织一个属于自己的外籍团队,帮他脱离老大在本邦布下的控制,从而趁机篡取权利。
有了合同,他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跑了,凭这张纸也能把雇佣兵送上国际法庭,判一个落花流水身败名裂。
晚上,沙卡勒嘴里的好部下们都来了。
一排排熟悉的面孔摆在孟醇眼前,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底曼营,每天正午无所事事的时候。
猴子鼻青脸肿地站在他床边,模仿杜敬弛留长扎起的小揪蔫黄垂着,没再补染过的发根黑乎乎往外刺,看起来就像个没烤透的大布丁。
“醇哥。”他喊了声。
孟醇艰难地“嗯”了回去。
李响青抱着赛嘟,女孩溜圆的大眼睛盯着他,似乎有些难过,将头埋进女人的脖子里,细瘦的手指绕玩她的长发。
医生原本明媚的英气不再,在这群男人面前显得有些紧绷,孟醇猜是沙卡勒劝服自己的戏码也在他们面前上演过一次,于是对猴子偏偏头,示意他们先出去。
等屋里只剩下李响青和赛嘟,孟醇艰难地看向她,试图用目光让对方理解自己的问题。
我需要多久才能康复?
李响青猜了一会儿,问到点子上:“你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好?”
孟醇眨眨眼睛。
“你有多处骨折,但是不算严重,保守估计两三个月就能行动。”李响青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比较严重的是肺出血,裂口完全愈合可能要三个月以上。还有考虑到后遗症,例如脑震荡的概率......”
沙卡勒虽然情绪多变,但对雇佣兵们的照顾确实不少。如他所言,在孟醇可以为他卖命之前,他会先保证对方有命可卖。
孟醇困在这座老旧的病房里,沉默顽强地自我修复着。
猴子经常来看他,讲讲天空因为炸弹产生的雾霾消失了、明儿要去帮沙卡勒搬一天军火、李响青给二大爷一个老腰疼的手下查出颗指甲盖儿大小的结石......很会看眼色的,不提少爷半句。
他怕孟醇触景伤情,不利于恢复,变着法子走私好吃的给他补身体,结果被李响青发现,狠狠挨了一脑崩。
挨骂的还是孟醇:“你不能吃这种带添加剂的知道吗?”
孟醇撩开差一点就碰到地板的床单,下头全是猴子孝敬来的罐头饮料,还有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