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日记(69)
杜敬弛眼酸,呼吸急促地说:“不是我。”他一挥耳边纷扰的蚊虫,“我是说、我是说——”
孟醇压压他的肩膀,安抚道:“嗯?”
“——带你回家的不是我。”杜敬弛下定决心,抬头望着孟醇。他不是故事的主人公,但他知道谁才在故事里,如果他都不作孟醇的旁白,再多真心也是白费。
第83章
有人比他更想孟醇。
是将照片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的徐静惠,是将一摞摞日记收好又拿起翻阅的徐静惠,是将每一页信纸都染过不舍的徐静惠。
是一个发不出声音的人,脆弱的老人,坚强的女人。
是一个母亲。
如果老天爷能指引孟醇回家,徐静惠一定是最忠诚的信徒。杜敬弛始终可以想象,她独活的日子里,每天会如何凝望那幅彩色的遗像。
很多东西交给时间去磨平,那些飞散的棱角却也生生扎进血肉里疼。苦痛烙印下来,长成孟醇身上去不掉的疤痕。
杜敬弛口中的真相好像属于他,又好像不属于他。
讲完所有,孟醇还只是站在墓前一动不动,比他们脚下的矮山更加巍然。
杜敬弛走近他,小心翼翼包住他握紧的拳头。
碑顶掉了一只残翅的灰蛾。
它往空中扑扇,够到孟醇裤子膝盖的地方,一点一点,咬着粗糙的布料往上攀登,最后挂在他肩膀。
孟醇被化开一道裂口,渐渐地有了实感,那座汉白玉碑仿佛重重压在他肩上,然后向下碾碎,使他崩裂成碎片,每一块都包裹着无法言明的情绪。
灰蛾不见了。落下一片翅膀,跟泥土混在一起,孟醇怎么也找不到。
很久,他仅是说:“走吧。”
“好,”杜敬弛连忙点头,“我们回家。”
孟醇坐在杜敬弛身旁,一直沉默着,杜敬弛每每用余光只碰到他笼罩于阴影里,露出直线分明的下半张脸。错位的时间与隧道灯影一样斑驳,谁也翻不出陆离变换的壁垒。
杜敬弛停在休息区,拿了根烟送到孟醇嘴边。
孟醇看着这颗圆点,好一会还是从杜敬弛手里衔过来,用指节夹起齿间的香烟,搭在腿上。
杜敬弛满身找不到火机,推开车门,让孟醇等自己买些吃的回来。
收银员将东西一股脑扫进塑料袋:“一百零八,微信还是支付宝?”
“支付宝。”杜敬弛把三元一个的打火机单独挑出来揣进口袋,提着袋子走回停车位。副驾驶的门开着,孟醇不在,他顾不上车,着急环望四周,寻着夜里一声闷响匆匆跑过去。
孟醇站在墙与墙之间,背影渲染得漆黑。
“孟醇!”
杜敬弛扔下塑料袋,飞奔去抓住孟醇的手臂。
他借光看见那只拳头已经血肉模糊,四个突出的指骨青紫发黑,血泡一滴滴破开,顺着茧子和肉疤流进他手里,同样的颜色也印在凹凸不平的墙上。
孟醇没有回头,用力掰开了杜敬弛的五指,站进小巷更深处。
他顺着半点沾不见光亮的小路一直走,走到尽头,转弯,对上杜敬弛强忍悲伤的眼睛,一股面向自己的滔天怒火熊熊燃烧,烧掉了所有理智,焦躁地来回踱步,还在淌血的拳头再次重重撞开空气,朝粗粝的石墙砸去。
杜敬弛双眼紧闭。
等那股拳风狠狠打在脸上,他才倏然睁眼,发觉自己已经迈步挡在孟醇沙包大的拳头和墙壁中间。只差半毫米,杜敬弛毫不怀疑孟醇拳头的力道可以击碎自己的肋骨。
他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拳头贴近胸膛。
杜敬弛心跳很快。
孟醇粗喘着盯紧他,眼神像下一秒就要厮杀的野兽,暴戾恣睢。
“不打墙。”杜敬弛的眼泪打在孟醇血淋淋的拳头上。
孟醇气息越来越重。杜敬弛屏住眼泪去拎他另一只手,皮肉都绽开了,碎石镶蚀在腥热的伤口里。
他没有奢望一个拥抱就能让孟醇冷静,但孟醇确实在他怀里不动弹了。
杜敬弛紧紧摁着他的后脑勺,将这颗刺头牢牢压在颈窝:“不打墙,痛。”
孟醇十根指头在杜敬弛后背收紧,慢慢给衣服攥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褶。怒火从喉头摔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响,都由杜敬弛的肩头兜着。
杜敬弛几乎被孟醇从地上提起来,半垫着脚,随蔓延的湿意一块红透眼眶,气息不稳地说:“到时候我帮你拉着人,你就把拳头往他身上招呼,你怎么痛快怎么来,什么也不用担心,只管把本全部揍回来...行不行?”
孟醇被回忆左右,情浓不能自抑,像一头顽蛮难驯的凶虎,咬着杜敬弛衣领嘶吼。
他的脊梁为太多事物铸扭过,在哪里成荫,在哪里又被拔起,在哪里再次让命运种下,迁徙得面目全非。
只有在杜敬弛这儿,他不是钢筋铁骨打的。在杜敬弛眼里,他比玻璃还脆弱。
即使真实并非如此,孟醇还是放任自己在火海沉沦。
从看见杜敬弛第一眼起,他已经选择了要用杜敬弛的时间放纵自己。
心开始苏醒,就变成了动物,想找一片让心栖息的原地。
白马只用一瞬跑完沙漠的缝隙,这场旷久七年的病因为杜敬弛的离开而愈合。
所有人都有见不得光的过去,唯独杜敬弛不会有。他往骄阳里来,乘星光走,张弛如风地去自由,比谁都磊落。
“杜敬弛,”孟醇抵在他颊侧,将泪水蹭得不分你我,“杜敬弛。”
你没有感受过他,就永远不知道还可以这么想争一份偏爱。
黑暗里,孟醇艰难地开口:“杜敬弛,我不想活在过去。”他才抬起头,松掉杜敬弛乱七八糟的后背,一样的眉凶目韧,语气却无比复杂,“但我好像只剩过去了。”
“以为我这辈子,所有最后悔的事情都已经永远留在八年前。”孟醇从兜里拿出杜敬弛先前给自己的烟,夹在浸满血花的指间,“我一次也没有回去看过。甚至从来没有怀疑过阿...崇光明嘴里的真假,就这么把我妈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好几年?整整六、七年。”
他明白这条路需要做出不快乐的选择。那是他的职责。
但徐静惠的不快乐本不该包含其中。
“八年前,我是唯一一个在印度边境活下来的人。”
杜敬弛摁下火苗,照亮了一小片黑暗。
孟醇含着滤嘴,将烟尾对进焰火里燃烧。
“现在想想,其他几个兄弟,老牙、来蝠、山爪...为什么没听崇光明的话逃命,是因为他们都成家了,有孩子,不好骗,不愿意当个回不去家的人。”孟醇被烟雾模糊,“但他们不想让我冒险,一开始约定好跑去后山碰头,我一直等到天黑,躲在草丛里,最后亲眼看见他们被枪决。”
这晚接近天亮时,杜敬弛安安静静地牵着孟醇走出两道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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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里了T T之前听往事随风就狂想写到这里
第84章
杜敬弛说回家就一定带孟醇回家。
他给两双伤痕累累的手包好绷带,一路开,一路牵着孟醇,只有经过休息区偶尔松掉紧握的手。
第二天近傍晚六点的时候快下高速,到达哑巴村所在的城市关口。
车子很多,红的黄的尾灯排成长长一条,唯独在杜敬弛这儿前后略显空缺,怕给他剐了蹭了。
刘姐被孩子拉着去看徐妈家窗户,才知道两个人回来了,拿了些吃的送上楼。是杜敬弛开门,表情疲惫,她简单询问几句话就不再打扰他们休息。
“缺什么就告诉我,啊。”
杜敬弛轻轻关上门,走进浴室,水还没来得及烧热,孟醇站在冷水里,伤口泡湿了。他赶忙将人拉出来,拆开脏绷带,用酒精一点点给他擦干净皮肤,罩上塑料袋隔开水分。
等杜敬弛在孟醇之后洗完澡出来,又坐在床沿重新为他换过一次药。
孟醇背倚床头坐着,见他认真缠绕绷带,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杜敬弛还挂着水珠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