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日记(68)
汪晖楠还在等孟醇回答。
大厅静悄悄的。
孟醇将相片盖回桌面,说:“阿姨,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给不了什么承诺,也给不出能让你满意的答复。我这次回来很快又要走,本身没想过打扰他。”
汪晖楠瞥了一眼楼梯口,看着孟醇说:“他知道么?”
“他知道。”
汪晖楠沉吟半晌,直截了当地问:“需要我帮什么,你说。”
孟醇看向汪晖楠,不加修饰地答:“我不需要您帮什么。”
汪晖楠眉头紧皱:“你说你要走,是走去哪?”
孟醇如实相告:“瓦纳霍桑。”
“你...”
“阿姨,如果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我拖不到这么久。”孟醇开口打断她,“我这趟没有打算寻求任何人的帮助,回来打理完亲人就走。”
他不能拉杜敬弛沾这趟浑水。
汪晖楠久久没有说话,让阿姨把桌面收了。
有些事情不需要讲得再敞亮,若孟醇还得回瓦纳霍桑,所牵连的一定是政治杂疑。即使她嘴上说帮,也不可能就这样将整个家推到风口浪尖。再有底气,杜泽远归根结底是商人,不是官员,说现实些,孟醇大概只会是杜敬弛命中一个过客,不好赌。
亲人和陌生人到底不同。
汪晖楠在心里长长叹息。
她起身,轻轻拂了拂袖摆:“王姨,你拿几盒我前天摘的草莓,给他装起来吧。”直到袋子立在桌面上,也没有多看孟醇一眼,就像他们这场谈话真正开始前。
效率高的略显冷漠。
汪晖楠走过二楼,在道口见着了杜敬弛,他靠墙站着,眼睛有点红。
杜敬弛闷着声音:“...妈,你帮帮他。”
汪晖楠微微侧过身,轻声说:“你自己也听到了。”
转头朝房间走去。
杜敬弛这一年半载自以为累积下的东西,轻松就被推倒坍塌了。经久不变的无能,却再也做不到像从前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痹自己。他好想付出和得到些什么。他想去争取,哪怕倾尽全部呢?也不要再像直升机口仅剩的几厘米那样遗憾。
他做的事情又那么幼稚,回过神,所有人都被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
杜敬弛擦擦眼睛,走到孟醇身边,本想等他先说点什么,可站了很久,也只看见对方不动如山的背影,目光便落向袋子里的草莓,开口道:“自家果园养的,我妈每年五六月份都亲自去摘一趟。很新鲜很甜的。”
孟醇看向杜敬弛,注意到他泛红的双眼。
杜敬弛将手放在孟醇肩膀捏了捏:“我们出去吧。”
杜宅有一片四面环绕的园林,池塘里有讨吉祥的大锦鲤,从大门到别墅正门的石子路上,每隔三米就有一块小石坑,点着不散烟的线香,夜里灯光柔和,花草雅致。
两个人默然停在芒果树旁,杜敬弛的五官在月亮透下的第二道荫影里忽暗忽明。
孟醇挠挠杜敬弛的手心,打破他的欲言又止,问道:“难过了?”
杜敬弛鼻子一酸,否认道:“没有。”扭捏一阵,才在孟醇手里松懈下来,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他,“...我是不是很冲动?”
“不冲动。”孟醇说,“就稀罕你这股劲。”
杜敬弛扯扯嘴角,好不容易笑了一下,很快垂回去,两排牙精雕细琢似的,半天打磨出一句:“对不起。”
第82章
“孟醇...”杜敬弛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车辆穿行隧道,闪烁的灰黄色灯光不断掉落在杜敬弛近窗的发梢,接着一次又一次划过方向盘。
孟醇将掌心摊开,放在座位中间。杜敬弛伸出右手,趴在那层厚实粗糙的皮肤上,指头往茧子轻轻刮了两下,然后便安静呆在那里。
速度已经放得很慢了,驶出城郊也不过短短三十分钟。
枝桠剪影倒映在车内,像张跑不完的蛛网。
“我之前,”孟醇突然开口,“在中东的时候,有人跟我讲,”
他望着黑暗中,杜敬弛尤为明亮的眼睛,“说要是想回家,就得找个人惦记你。等老天爷能听见这个人的心声,就会把你带回来。”
孟醇反握那只长白的手,说,“以前我不信的,现在信了。”
杜敬弛只是牵紧他,飞驰在荒凉的路上。
陵园建在郊区,整座山包被开垦成横平竖直的走向,列着一排排石碑。
正当晚,人少,稀稀拉拉分布在山脚和半山腰。
孟醇不知道自己也有块墓,压在半山腰中间的地段,正对不远处一汪黑湖,几排柳树飘飘。杜敬弛领着他,一路走到刻印“孟醇”二字的碑前,停下,抬头。
碑文提了他的名字、生日,和籍贯。
杜敬弛说:“你没有葬时和世系,我就找了个风水大师来写铭文。”
孟醇看着灰沉沉的石头块,目光顺着杜敬弛侧开的身体,转向一旁汉白玉制的墓碑。
“徐静惠”,平平淡淡写着,没有特意拿涂料填补凹槽,刻在上面的字句与基石颜色几乎融合,一样透明。
这一刻杜敬弛突然轻松起来,持着冷静的声音解释道:“你的墓...是阿盲买的。后来我听刘姐说徐妈还没有下葬,就打算在你隔壁多买一块地。”
晚风在他们之间的空隙吹了一会。有孟醇,好像不阴森。
杜敬弛盯着玉面折射的细润光泽,继续说,“但这儿毕竟不是徐妈老家,所以骨灰还放在哑巴村。我只挑了几个老物件带过来,为你妈妈立了一座衣冠冢。”
孟醇无言,杜敬弛不想陷进沉默当中。
他最初的决定很简单,仅仅是不愿意孟醇死了、都到下面了,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懂,懂孟醇的遗憾,所以自愿去替他填补这些空洞,挑起没有任何人要求过的担子,辗转熬掉每一次只能在回忆里抓住孟醇的时刻。
打从读过那些日记,他就已经站在孟醇这头很久了。
杜敬弛认为太多人要向孟醇说一声谢谢或是对不起,甚至不仅是几句话,有些人欠给孟醇的错债,用一辈子也还不清白。
——他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人。把从前不珍惜的东西一样样捡回来,来到它身边。
“孟醇,”杜敬弛气息略显紊乱,“孟醇?”
“嗯。”
“你怪我替你做主吗?”杜敬弛其实有答案,知道孟醇对自己的纵容足多广阔。
也就只有杜敬弛敢这么问孟醇,孟醇不仅不觉得突兀,反而一股热血浇心,从头熨贴到脚。
八年独身在异乡打杀,突然看见母亲的墓碑,他感到一阵置身事外的陌生。他被训练得太擅长辨别将死之人的眼睛,无法违背生存意识地去分析所有人。
如果可以,他也想走在太阳下,沸腾着跑一条堂堂正正的光明大道。可每一具看过的尸体,亲历的天灾人祸,无时不刻在提醒他有多幸运,无损地活掉八年。以至于他现在不敢放松警惕,万一运气在此消耗殆尽,猴子怎么办?李响青怎么办?赛嘟怎么办?
他很早已经接受,自己某一天会落得像街道上,身首分离的尸体一般的结局,但他不能接受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再以落魄潦倒的形式死在自己眼前。
猴子有大虹阿盲等着,李响青有家人朋友等着,赛嘟有手足同胞等着。
他们还在被记得,就还有更好的活法。
孟醇抑制不住情绪挣扎着复苏。
“小时候镇上的孩子总喜欢跑到村口欺负哑巴,有一回我把领头给揍了。”孟醇看向杜敬弛,之间仿佛没有距离,“后来他们揪着我跟我妈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儿挑衅我,说亲生的和捡来的就是不一样,怪不得我这么粗鲁这么野蛮。...但到底是怎么不一样,他们最后也没说明白。”
孟醇踢踢脚下的石子,“我妈从没亏待过我。别人家孩子有的,凡是她能给,都给我了。...生物学遗传学上的东西我不管,我只知道我妈对我好,所以我也要对我妈好。”孟醇站定,与对方没有距离了,语气平稳地说,“杜敬弛,你现在就在对徐妈好,我为什么要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