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润】劳什子(217)
润玉仍是龙形,却朝着结界冲去,一下下撞在结界上,但旭凤此时修为强盛,他无论如何尝试都难以突破,最后落在地上,缓缓现出人形。
旭凤浑身颤抖着落在地上,遥遥望着那结界旁的润玉。
他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华美的,婚服。
*如果说夜神玉是新婚期,那么这位就是……离婚前的分居期吧。
第一百八十七章
润玉那日醒得很早。
遵照天界礼仪,寅时三刻他便要起身,沐浴熏香更衣,再接受天界的十二位礼仪大神官祝祷,随后才能前往洛湘府——也就是新娘的居所——接亲,夫妇二人需把手同行,在庞大的接亲送亲队伍跟随下步行前往云霄宝殿,二人步调需保持完全一致,快一步慢一步都不行。
——大婚起事虽然凶险万分,但若循规蹈矩一番礼法守下来,应该也是要累去半条命的。
于是这日他醒得很早,和旭凤前一夜跑到他殿外疯疯癫癫地说了些“跟我走”的废话才没什么关系呢!……总之到卯时刚过,十二位大神官鱼贯进入璇玑宫的宫门时,就会发现一个已经穿戴梳洗整齐,等待着他们到来的夜神大殿。
然而……
润玉只记得自己将大婚的纯白喜服穿上,连头冠都还未戴,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片深林中。
往前走就是下山的路,但他却被结界挡住,几番尝试仍是无果。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是在人间。
而眼前的结界泛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泽,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熟悉的灵力。
几项相加,他不难得出“旭凤将我掳来此地”的结论。
旭凤,那个整天行迹颠倒,已经疯得不成样子的旭凤,在他大婚的当日,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做出这样的事?等不及他细思,已经有人靠近了自己。
脚步凌乱,呼吸急促,听上去毫无章法的样子。润玉回过身,就见到了旭凤。
那一刻,他感到有些恼怒。
一个聪明至极、且知道自己聪明至极,并打定主意要做成某事的人,是很难对别人生气的。即使事情像此刻这样不尽如人意,他生气的对象也只有他自己:他很少想着怨怪别人“先他一步”,而是会懊恼“我竟没有料到这一遭”;他很谨慎,也很自负,他相信自己的计划是万全的,因此当出现纰漏时,他会格外生气。
而这份怒气,显而易见地出现在了他脸上。
润玉冷冷地道:“旭凤,你要做什么?”
旭凤此刻十分狼狈,他喉咙沙哑,满脸泪痕,踉踉跄跄地走到润玉面前,一刻钟前还是站在他身边,柔软又坚定地爱着他的人,此时却只剩下冷漠和怀疑——他甚至能从润玉脸上看到不加掩饰的鄙夷。
那时神志不清不曾仔细分辨,此时他却能清楚地意识到:润玉不仅恨他,而且轻视他、瞧不起他。
这念头像把刀子一样插进他胸口,狠狠地搅动着他的骨头和血肉,把它们都搅成一团碎肉烂泥。
他颤声道:“哥……”眼前的润玉身着纯白的婚服,乌发却未束冠,柔软的披在肩上。他此时必定还没有走到云霄殿去挽锦觅的手,但在他心里,却已经为旭凤安排好了一条死路。
我在他心里,此时已经是个死人了。旭凤凄凉地想。最凄凉的莫过于,即使这个润玉比前面所有润玉都要可恨、都要薄情,他却止不住地为他感到心动,觉得他看上去美而凛然,像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
他说完那一个字,就再也吐不出别的字眼来。他本该说些别的,他应该说,对不起,我错了,在我幼时,我不该欺负你;你去历劫,我不该搅扰你、抛下你;我不该生出羞辱你的心思,也不该在你母族落难时站在母神一边对付你、伤害你……他该说的很多,可千言万语,却都半个字也吐不出来,都被一句话堵在了胸口。
他恨我,他是真的恨我。
……他想我死。
他这样想着,嘴唇颤抖起来,只有一瞬的功夫,他心想要不然就死了算了,润玉也会开心,他也解脱——润玉之于他,已经从希望和期盼,变成了一种毒瘾和绝症。
但就在那一瞬间,润玉脸上的神情突然就变了。他眉眼和缓下来,嘴角弯出柔软的弧度,他柔声道:“旭凤,你这是做什么,哥哥今日有要事呢。”
——若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若不是已经经历过一次,旭凤确信自己只要这一句话,就会稀里糊涂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润玉现在不就是这样吗,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做,委身仇人都可以,笑一笑、说两句软话又有什么难的。
他也真是了解润玉了,润玉现在心里恼火至极,他一来不知自己所在何处,二来不知这个疯子要把自己怎么样,三来万事俱备,像今天这样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下次不知何时才会有机会了。旭凤靠近了些,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魔气——这么重的魔气未加疏导,在润玉看来旭凤应该是疯得很厉害了才对,既然这么疯,随便哄哄糊弄过去就好。
他这样想着,便更加温柔地道:“旭凤……别闹脾气了,好不好?一会儿典礼之上,哥哥还想与你喝一杯酒呢。”
喝一杯酒……杀头酒吧。旭凤心想。他是上神堕天的魔物,最怕的就是心魔执念涌起,而润玉命人杀他,无论何时都是他最大的梦魇。他此时眼中邪念陡生,面色真的有几分疯癫又露了出来。
他默不作声,望着润玉,既是在与润玉默默斗争,也是在与心魔斗争——若依魔物本性行事,眼前的润玉就是他的杀身仇人,他该趁此机会杀了他,可他又怎么能下得去手?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个润玉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他身上攒了数不清的血与泪,其中大半都来自自己的错待。
母神逼得润玉走上绝路,自己就是最大的帮凶。在所有他可以做些什么、可以使得两人的命运完全改变的时机,每一个分岔路口,他都选择了无动于衷、甚至推了一把。
可是……可是我真的就罪无可恕吗。
思及此,他心中又涌现数不清的委屈和苦涩。
他心思清明了些,勉强笑了笑,说道:“兄长,我知你今日的打算……这酒怕是喝不上了吧。”
润玉心中不免一惊。旭凤看上去很疯,可说出的话,却不知怎么,透着一股……清醒和理智。
在未曾知晓全情之前只能不动声色,润玉歪歪头,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旭凤道:“父帝辱你生母,残害你的同胞,还纵容母神杀害你的生母,他们二人……他们二人实在是……”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这世上谁都可说太微荼姚不好,唯独旭凤不能说,他红了眼眶,吸了几口气,才道:“兄长的打算我已知晓,我愿全力辅佐兄长。兄长的人望加上我的兵权,我们可以光明正大……”
也许这才是他当时该说的话——润玉分明满心仇恨、野心勃勃,哪会愿意和他一起归隐深山老林,将那些事情都放下?是旭凤不愿面对现实,和父帝母神抗争在他看来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不想去和他们争,只能去求在他看来更加柔弱、也更加亲近的润玉:求你跟我走吧,求你把委屈放下,父债子偿,我对你很很好,我来偿他们的债行不行。他是走投无路了,但在润玉面前,分明还有更好的选择:推翻太微荼姚,他自己的仇自己报。
他们二人性格不同,旭凤天真热血,却被条条框框束缚,润玉一无所有,所以更加大胆,敢去挑战权威,另立新主。这本来不是错,错就错在旭凤长大的太晚——他早该知道这种事躲是躲不掉的,求着他们任何一方放弃仇恨也是枉然,他该去参与、去推动,那日大婚起事,若他在场润玉胜算更大,以太微的性格或许也不至于丧命当场,润玉取得帝位便是最大的报复,只怕也不会在意让太微像荼姚一般散尽灵力寻个地方养老,他们这一家人,也许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出路。
也可能,润玉还是会执意要杀了太微,但这些可能,若无旭凤参与,就都不会发生。
是他长大的太晚了,润玉等不了他。
他此时说出这些话来,是真心实意的。他真希望时间真的可以倒流,在那个起事前的夜晚,他可以对润玉说,我帮你,你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你把自己逼得那么紧那么狠,也许你心里不觉得有什么,可我看了,觉得好心疼。
你心里都没有爱了,将来谁来爱你呢。
润玉后退一步,几乎要靠上了结界,他的沉默疑惑且绵长。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轻轻地问道:
“你想要什么?”
他脸上露出简单的疑惑神情来,旭凤看得出,他是真的在问自己,不是嘲笑,不是讥讽,他是很认真地在想要知道——旭凤愿意为他这么做,是想要什么。
旭凤只想大哭一场。
那时润玉孤身一人,旭凤为他摘来一朵小花,他没有问过旭凤想要什么;旭凤和他亲近,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该亲近,但润玉也没有问过他想要什么,在润玉眼里,旭凤曾经真的是很值得信任的吧,他会觉得自己的弟弟和自己好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不会想,这个人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在润玉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凡事都要得到报酬、绝不会为他轻易牺牲的人。上一个润玉曾与他说,他眼里的旭凤是非常非常好的,如果旭凤被证实没有那么好了,哪怕受到伤害的不是他,他也会很难过——在此时的润玉眼中,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值得信,也不值得爱。他以一个野心家而不是哥哥的眼光衡量了一下旭凤,当他觉得旭凤是个麻烦时,就把旭凤杀了,当他觉得旭凤还有些许价值时,他就会谨慎而平静地问,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