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润】劳什子(136)
这要吹出个三长两短,熠王回来定要扒了合宫上下的皮。圣女自己头铁想碰硬点子,宫人可不想给她陪葬。
这就来劝了。
“其实这宫中女子,今日你受宠,明日她失宠,起起伏伏高高低低不过是常态,圣女从前身处高位日子久了,反倒不明白这样的道理。”那宫女缓缓劝道,“仙人不必介怀。”
润玉望着湖面沉默片刻,忽而道:“他们从前……感情很好吗?”
“这……”宫女略一思忖,仍是道:“具体怎样,不是下人可以置喙的。但圣女爱熠王,从来多过熠王爱圣女。”
“……为何?”
“圣医族虽是开国功臣,但祖训有言,不入朝为官,只以女子入宫为后,护佑家族,因而离群索居,远在他乡。”宫女道,“圣女自幼离乡,身边既无亲人也无朋友,都城中的贵族对圣医族永居皇后之位其实已有不满,所能接触到的同龄人对她都是阳奉阴违,除了熠王,她什么也没有。”
“仙人是天上的仙人,是空中的星星,恐怕不能体会那种举目无亲的凄苦吧?这种境况下若有一人愿诚心相待,只怕……”
只怕就要肝脑涂地,以报此恩。白衣仙心中轻轻说道。他又怎么会不懂呢?他在天上的境遇,比起圣女又要不知凄苦多少倍——圣女虽然孤苦,可在都城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圣女,她心爱之人就是她未来的夫君,而天上的夜神呢?
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是天帝手中的一颗棋子。
唯有旭凤,唯有他,不嫌我出身低微,也不觉得我性格沉闷无趣,他天真赤诚,一团孩气,总是眼巴巴地跟在我身后,“哥哥”“哥哥”的喊。有时候我甚至想,其实他的寂寞,也并不比我少,虽然这世上从不缺想要真心待他的人,可他太骄傲,太高高在上,除了我这个哥哥,没人能令他敞开心扉、得到他的信任。
他寂寞,我也寂寞,所以我想,我们在一起,或许就可以都不必再孤身一人。我和他,我们相生相伴,也很好。但其实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我猜他很寂寞,其实他明明就有很多朋友,他只是在等着一个真正看得入眼的人,只想为那个人敞开心扉而已。
是我错了,抓住那一点自以为的萤火之光想要温暖自己,其实我自湖底来,从我出生起,就注定是要冷下去的。
他忽而问道:“圣女的宫殿,在哪里?”
那日落日前,圣女听见有人轻轻扣了两下她的寝殿大门。她心里烦乱,喊道:“不见不见!谁都不见!”
“……”
殿外安静无声,连有人走开的脚步声都没有,圣女有种预感:那人还在门外,静等着她,这种存在感无需宣告,就仿佛直打心尖。她烦躁不安,似是有所预感,冲到门边打开门,果然是那白衣人。
“你要做什么?!”
“……对不起。”白衣人声音沙哑,像是哭了,可他眼中又分明是干涩的,“让你难过了。”
圣女怒道:“谁要你假惺惺,你走!”她说着去推白衣人,白衣人忽然道:“若能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会不会开心?”
圣女眉头紧皱,不明其意,白衣人缓缓伸出手,在她眉心一点,她随之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脑海里被清空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记忆:她和熠王一起去了七夕的灯会,她说了非君不嫁的誓言,熠王听了笑起来;她们一起守岁,她看着熠王,熠王亦看向她,她们相视一笑,窗外飘起鹅毛大雪……
她回过神来,面前并无一人。
……我为何开门来着?她心底疑惑。
不管了,快将荷包绣完,等熠王哥哥回来,就送给他。
熠王这夜亦是失眠了。白衣仙并不知情,但他其实有命人每日以飞鸽传书,将白衣仙的近况汇报给他。他出门了小半月,心里记挂的要死,每日看看那些简报,也觉得离白衣仙近了一些,心里就暖了一些。
他又开始后悔没有大着胆子求白衣仙同往边境——他原本想着战场条件艰苦,怕委屈了白衣仙,可现在想想,边境也有些美景,这里有面大湖,名叫太湖,太湖落日也是很美的。
只愿今后的年年岁岁,都可与他一起共赏美景。
往日白衣仙不爱出门,因而简报里的内容也简单,不过就是几时作息,有无饮食;但前日传来的简报里,影卫惴惴不安地写道,白衣仙和圣女,似乎发生了争执。
后宫之事,谁受宠谁失宠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影卫不敢添油加醋,生怕哪日圣女又得宠,到时熠王追究他们责任,便尽量照实情叙述:白衣仙不知怎么忽然去了一趟御花园,就在那儿碰到了圣女,两人在湖边拉扯了一阵,圣女大哭起来,说了很多不体面的话,之后白衣仙一整夜没有回宫,就在太液池旁呆坐。
熠王坐不住了。他原本是了解圣女的,可自从正月里那一闹,他发现自己也不认识圣女了,他只能猜测圣女同白衣仙说了什么,但每一种猜测都叫他心惊。
——平心而论,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对圣女是有过喜爱的。他喜爱她,也因朝夕相处而觉得她最漂亮,可他一直不敢确定这就是所谓的“钟情”,他只晓得,他们将来是要成亲的。要成亲,自然要对人家好一些,而且圣女没有亲人,只有他,他便更觉得有义务多照拂她。
但圣女仍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情,她不懂熠王对白衣仙的执着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件。她也讨厌熠王行军打仗,却不知淮梧曾经弱小贫穷,他的父王、祖父、曾祖韬光养晦了整整三代人,才养出一只军队,才等来他这样一个作战如有神助的统帅,淮梧若不作战,便只有坐等消亡。
他觉得她很好很好,只是在她身边,有时候他依然觉得孤独,仿佛天生残疾,身上缺了一块,这一块的缺陷让他同旁人格格不入。他也曾以为孤独就是一个君王的常态,直到白衣仙到来。
白衣仙来了,他才知道原来人不需要总是感到孤独,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可以做很多有意思的事,有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空气里都盈满了幸福的味道,他一点都不孤独。
因而他想,他是娶不了圣女了。
他娶不了圣女,但他也不知道该拿圣女怎么办,是该给她指个良缘,还是送她回故乡?他毕竟还太年轻,想着要一个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结局,可却不知道这世上的种种因缘际会,很多时候就是注定不能圆满的。
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白衣仙。
他这一日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班师回朝,或者两军立刻交锋。可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他静等的白鸽也没有来,他一直等到入夜,天空由灰蓝变得漆黑,只恨自己没有日行千里的能耐。
这天真是个非常糟糕的一天,天边隐隐响起滚雷声——熠王很怕打雷,打雷会让他焦躁不安。
可就在这时,他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说:出营帐看看。他遵从指示走了出去,就见到了白衣仙。
真的,白衣仙,就那么站在营帐外,正安静地注视着他。四目相对,熠王忍住惊叫,冲上去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在白衣仙耳边说道,闻着白衣仙乌发的香气,他觉得心安,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渐渐在他心上合拢,将它包裹了起来。他不知不觉声音里就带了委屈的哭腔,“我好想你……很惦记……”
白衣仙静静地被他抱着,一言不发,仿佛一尊过于秀美的石像。熠王不由得想到了正月里那一次,他无缘无故失踪,几个时辰后却又回来,在自己怀里大哭的情形。
“不管她跟你说了什么,都不是真的。”熠王急忙道,“你要信我!”他捧起白衣仙的脸,白衣仙只望着他,眼波温柔。
“她……?”
熠王说错了话,还是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圣女。我知道你跟她说话了。”
“……嗯。”白衣仙道,又过了片刻,他轻声道:“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熠王坚定地道。
“你没有夸过她漂亮?”白衣仙笑起来。
“……”
“没有与她青梅竹马?”
“……”
“没有做过她唯一的希望,没有许诺过要娶她为妻?”熠王一再摇头,眼中已有焦急之色,白衣仙却只摇头笑笑,“那什么不是真的呢?”
“她……”熠王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急得泪都在眼中打转,他慌不择言,道:“那都是过去了!”
“是,都是过去了……”白衣仙喃喃道,熠王下意识地抓住他双臂,他也不躲,神色里似乎还带有一点怜爱温柔,“我知道。”
他说他知道,可熠王一点也不觉得安心,只觉得害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你别生气,我解释给你听——我们原本确实是要成亲的,我和她,我们一起长大,情分确实不同一些……”他越想越急,又忍不住大声起来:“可我对她真的没有过那种感情!”
白衣仙歪了歪头:“哪种?”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熠王道,若白衣仙向他发火,如从前那样拉下脸来,他也不会这样慌张,可白衣仙说话轻声细气,似乎并不很生气。
他只是,有事情还没完全明白,因此才在这里。
熠王很怕他一旦明白了,就要走了,可仍是讷讷地道:“就是,我对你……”
白衣仙笑起来。
“你对我……”他轻声道,“你对我。”
熠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只觉得惊慌失措到了极点,眼泪都要下来了,又听白衣仙笑道:“你好温柔……我好喜欢。”他说着,甚至伸出手摸了摸熠王的脸,熠王楞在那里,“我都看到了,在她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