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润】劳什子(151)
不错,新帝既推翻旧政,便已经背上了不忠不孝的名声,再残害胞弟,实在是落人口实,这是懂得政治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太巳自然也明白,正因明白,才要有此一问。
邝露此举,若是润玉指使,便是损人不利己,实在不符合润玉素来的作风;可若不是润玉指使,太巳这个做父亲的,却又实在想不通邝露为何要这么做。
她与火神什么仇什么怨,为何拼着全身修为不要,也要给他一刀?实在不合情理。
润玉却只沉默,这三天来,他除了处理政务,便几乎足不出户,连与人交谈半句都嫌多,半晌,他抬眼道:“旭凤死后,赤焰军残部如何处置了?”
水神道:“除去已被我等招降者,剩下的都是追随旭凤出生入死的亲兵,由燎原君率领,已叛出天界,此时在忘川河边徘徊。”
鼠仙叹道:“可惜了,这些人虽不算多,但也都是精兵强将。不能为天界所用还是小,若投靠魔界才是大。”
润玉也未应声,只是若有所思般沉默,片刻后,他向太巳道:“此等损人不利己的局面,上仙以为,可是本座愿意的?”
如此,便是讲明了并非是他指示,而是邝露擅自行动,太巳解了心中疑惑,尽管心中仍为女儿忧心,但也自知失言不再多言:“是老臣妄议了。”
至此,君臣几人便都心知肚明,不再存有疑心。润玉又道:“如今邝露真身所在何处?”
邝露修为散尽,现在已经重归露水真身,若想修出人形,只怕得要个上千年。太巳面上忽然露出些许愤慨之情,他望向水神夫妇。“陛下……”
“我儿真身被锦觅仙子把持,连老臣亦不得相见,老臣斗胆向水神一问,此举是何意?”
水神风神十分头大,他二人因润玉的安排,缺席了谋逆的后半部分,只在大局已定时方才重新现身,因而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锦觅第一时间接住了邝露的真身,那之后就晕了过去,苏醒之后她便把露珠放在一块水晶里随身携带,不给人看,也不给人碰,太巳仙人屡次上门,都被她撵了出去。
这其中关窍,由水神夫妇想破了头也是想不清的,他二人只觉得此番回来锦觅变了很多,像是长大了,有主意了,也变得有些叛逆……
话虽如此,该护短还是要护的,夫妇俩对视一眼,风神道:“两个女孩感情自来甚是亲近,小神敢作保,锦觅对上元仙子绝无恶意,洛湘府有师兄的阵法护佑,更适合仙子早日修出人形,不是吗?”
太巳怒道:“风神此言也忒不讲理,邝露是我掌上明珠,自她出事到现在,锦觅仙子连探视都不许,做父母的如何放心?还望水神风神将心比心,体谅小仙的难处!”
事关自家孩子,在天帝面前一瞬间连臣子礼仪也不顾了,这三位功臣竟要就此打起嘴仗来,御座之上天帝事不关己般端起茶杯,幽幽抿了一口,放下时手腕微微用力,杯底落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论年纪辈分,他在这四人人面前都是小辈,但此刻却已有上位者之风,眼风一扫,四人竟都顿时噤声,只拿眼睛望着他,一副等他决断的模样。
天帝道:“都退下吧。”
“……????”
四位老臣互相看看,都觉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锦觅私自扣押邝露真身,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连风神水神都没料到,太巳道:“陛下!小女……”
“邝露行刺皇子,都还未治罪,”天帝幽幽地道,“仙人还要说下去吗?”
几位老臣顿时又是不出声了,大殿之内安静得仿若虚空,又是片刻过去,天帝望着阶下立着的四位肱股之臣,又长出了口气,神色和缓下来。
“虽是如此,但本座为人君,邝露为人臣,臣子之功,是本座之功,臣子之过,便也只能是本座之过。”
这意思是要把邝露的擅自行动揽到自己头上了,太巳大为震动,不由得跪拜下去,含泪道:“陛下之恩,受之有愧啊!”
天帝却只摆摆手,命他们离去,神色间似有疲惫之色。这帝王之位的孤高寒冷,又怎是臣子能明白的?几人不敢再多说,起身离去,水神走到门边,却又听他道:“水神留步。”
水神早知有此一留——锦觅扣着邝露的真身不放,天帝懒得管不代表不会管,他折返至殿上,拱手道:“陛下。”
年轻的新帝看着他,神色波澜不惊,无悲无喜——究竟什么人才能剥去他这样的外壳,叫他露出真实的情绪呢?这人必然不是锦觅了。
天帝略一沉吟,道:“锦觅不可永远扣着邝露不放。”
“是,小神明白。”水神道,“她……她怕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小神必定极力劝导管教。”
“……嗯。”天帝道,“还有一事。”
“陛下是要问,与觅儿的婚约?”水神道,“小神斗胆,想先问问陛下又是怎么想的呢?”
天帝道:“起事前本座立下誓言,会以婚约庇佑锦觅度过情劫,此言仍旧算数。”他想起那日锦觅心碎惨叫,随后和着血吐出一物的模样,心底隐隐似有猜测:“……若她还愿意。”
水神岂会明白他们这些年轻的爱而不得的人之间微妙的感应,他沉吟道:“此时大婚,怕是不妥,或许等上几个月,让觅儿缓和心情才好。”
天帝点点头,忽而一笑,面上隐约露出一些昔日的夜神的影子来,他轻声道:“大婚起事,已是委屈了她,若她仍旧愿意,这次定会好好补偿她。”
水神有些欣慰——无论如何,知道锦觅仍旧有人愿意一力庇佑,都是好的。他拱手应道:“多谢陛下。”于是君臣二人又是良久的沉默,水神凭着直觉感到天帝似是还有话要问,可那日等到最后,天帝仍是没有将话问出口来。
是夜,水神也已拜辞,只留润玉一人坐在殿内——这空旷的大殿之上唯一的一盏御座,从前他只能仰视,却不知原来是这么冰冷。
冰冷,但是平坦宽敞,不会叫人如坐针毡,随时提防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明枪暗箭。
想到这里,他自大婚之后微微蹙着的眉心,终于一点点舒展开来。
权力的滋味怎么样?若有人问他,此刻的润玉必定会告诉他,好。好极了。
水神走时的神色犹在眼前,叫他觉得,他们心底,其实是很怜悯他的。
又怕,又怜,多可怜啊,这么年轻,就要被困在天帝的御座之上千年万年,他们这些有人陪伴的人,必定如此想。可是……
可他们这些一生未曾有过一丝可能踏上御座的人,又怎么懂得他此刻的感受呢?这御座之上确实寒冷孤寂,可他的视线却前所未有的开阔,越过这富丽堂皇的紫方云宫,越过天界,甚至越过忘川……此生第一次,不止他的命运在他自己手中,他甚至有了一展宏图的能力。他与过去,已是彻底告别了。
只是……天帝的目光渐渐降下去,落在自己指尖之上。他五指展开,一片蕴藏着金红灵光的龙鳞出现在他掌心。
若无此物,他便与忍辱负重、被迫不问世事的过去告别了。
旭凤死后,身子逐渐消散,最后留在血泊中的,就是这片龙鳞——先帝已死,这世上只剩下这一片逆鳞,正是出自他身。若闭上眼,他好似还能回想起将逆鳞送给旭凤时的情形:
“我听说……你们龙族都有一片逆鳞,可不可以给我?”
“你要就给你。要不要?”
“要!要要要……”那青年孩子气的红着脸,眼中又闪着期盼的神采:“只有一片你都给了我,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别想了。他收束心神,令自己强行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自三年前他与旭凤决裂,他便时时强制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回忆。
他与旭凤之间的过往就如巨浪汪洋,一不小心,就会卷进去,拍得粉身碎骨,再也出不来了。
他怕自己狠不下心。他也果然足够狠心了,一步步眼看着旭凤日益疯魔,一日复一日,等待着要将旭凤彻底驱逐,之后旭凤是死是活,他甚至都可以自欺欺人的不管了。
可是,不行,命运偏偏不能叫他如意,就连他这一点自欺欺人都不肯留下,他无意取旭凤性命,但旭凤到底还是因他而死,且死不瞑目,就在他面前。
而他竟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他的泪好似都流干了,再也施舍不出一滴。
他就只是看着,仿佛一个旁观者,一个与他无由的过路人,他不曾爱过旭凤,也不曾恨过旭凤,只在那一瞬间。
他想,我无意杀你,但你既然死了,那就这样吧。
但命运就是如此善于弄人,他死了,偏又不肯死干净,还要留下这片逆鳞——怪谁呢?只怪润玉自己,当日是真心爱他护他,即使一无所有,也希望将自己不多的能给的东西送给旭凤,想着,如果有一天你身处险境而我又不在了,它能护你一护。
没想到逆鳞这么尽忠职守,竟然还真的护了旭凤一程。这逆鳞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金红色的灵光就是最好的佐证,旭凤必定有一丝残魂……留在了逆鳞之上。
凤凰能涅槃复生,或许有了这一丝残魂,他便能逆天改命。
这些事情不像感情之事,只要有迹可循,于他而言总是一点就通的,可他此时却偏希望自己不要知道这些,做个闭耳塞听的愚人,而不用面对接踵而至的抉择。
要救他吗?救了他,旭凤在大殿之上已入魔道,又该怎么办?若放他离开,就是一大祸患,若不放……
天界也容不下他。
至此,他才终于又有了昔日困于囹圄、疲于应付的感觉。情之一字是不是这世上最无药可救的绝症?一旦沾染,就再无痊愈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