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一对(85)
白翎点了点头,表情上没有明显的变化,就好像比起对邵禹的挂念,她自己的病情并不足道。抑或者是,病人对医生的惯性话术产生了质疑性免疫。
南弋在心底叹了口气,诚恳道:“您有想要沟通的事情,可以随时找我,不必太多顾虑。”
白翎苦笑了一下,“谢谢。我今天只是以一个关心儿子生活的普通母亲的身份来找你,如果你们之间确实互有好感的话,我想说一些事情给你听。我说完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如何选择,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我不会再参与或干扰。要是完全只是邵禹单方面自作多情,也请你直接告诉我,我会规范好自己的行为,绝不再逾矩叨扰。”
白翎的语速不快不慢,她在表达清楚后,直直地望向南弋,使他的迟疑无所遁形。
论揣度人心,白翎比他不仅有性别上的天然敏感优势,亦没有白白多吃几年食盐。
南弋在沉默片刻之后,败下阵来。
他坦诚道:“您请说,我洗耳恭听。”这一句,没有迂回敷衍,相当于正面承认了白翎所给出的第一种可能性。
白翎凝重的目光闪了闪,泄出一丝如释重负。
“我下午出去,是和我的家人,吃了一顿饭。”白翎重新端起南弋给她续了热水的茶杯,抿了一口,“我说的家人是白家,我的母亲和哥哥,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她解释道。
南弋缓缓颔首,示意他在聆听,不做打扰。
白翎的视线从南弋面上移开,虚虚地落在玻璃窗上,好似望向窗外的风景,仔细端详却又没有明显的焦点。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彷如经年郁气,施施然道,“在你们面前,我也不太够资格倚老卖老。不过,我自己走过这些年,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一些往事。虽然,再给我一次机会,应该也不会改变选择,但至少会做得更委婉温和一点,不至于伤害自己的亲人。”
白翎垂首停顿几息,再抬头,语调轻而徐,仿佛不忍触碰那段记忆。
她说,“邵禹爸爸走的那时候,我也刚刚二十多岁,结婚没有两年。因为遗产官司的原因,家里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都被冻结了。我们临时租了一处民居,陈妈的老公适逢重病,她回去照顾的那一年多里,家里只有我和邵禹两个人。准确地说,大部分时间是邵禹自己生活。我接了很多全国各地包括国外的演出,一方面是为了维持生活所需要的收入,大概也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逃避心理作祟。现在回想起来,挺对不起孩子的。不过,邵禹真的很省心,那个年龄段别的孩子都青春期叛逆什么的,他在学习上生活上却一点儿没让我操过心。从那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就是他关心照顾我多一些,我除了交学费之外,没尽过多少身为人母的义务。就连挣钱这一项,邵禹也很快就超过了我。他打工挣的钱,不比我的演出费少多少,我都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做到的。”
白翎回敛视线,用手指拢了拢额边飘散的碎发,感慨道:“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当妈的总是看自己儿子哪哪都顺眼,夸不够。南医生这么优秀,你的母亲大约会与我有同感。”
南弋温和地笑了笑,“我本科之前是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长大的,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不太多。不过我的母亲的确与白老师有相似的地方,你们都是内外兼修的优秀女性。”
“啊……”白翎惊喜地气叹,“得到这样的评价,我很荣幸。”
南弋莞尔,“您太自谦了。”他的应答简约诚挚,令人心生熨帖。但同时,白翎也隐约领悟到南弋并不打算发散这个话题的意图。不知是单纯地不欲将对话的内容引向更复杂的方向,还是不方便提及。
“耽误您不少时间了,我长话短说。”白翎再开口,语速快了一些。“我们刚刚搬去出租屋那一阵子,我家里人频繁地找我,他们原本就对我自己选择的这桩婚姻诸多不满。当时,我不接受他们的意见,态度很强硬,一度闹到要登报脱离亲属关系的程度。现在想想,真是有够不成熟。我父亲至今还在生我的气,所以如今我和母亲、哥哥见面,也会选择在外边。当年闹得最僵的一段时间,我先是不接电话,后来干脆换了号码。我早出晚归,演出地点不定,他们在乐团找不到我,就来出租屋附近等。我家也算是文艺世家,我哥哥做事讲究体面,不会打扰孩子。只能三更半夜在楼道里等我,还真被他等到了。”白翎重重地愧叹,“我能理解,家里人也是为我的后半辈子考虑。他们希望我解除和邵禹的监护人关系,回到家里生活,找机会再婚。至于孩子,白家可以安排人照顾,即便在遗产官司中一败涂地,也补偿他稳定的物质生活,还会负担他继续读国际学校或者出国留学的费用。”白翎挺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其实,我哥哥给出的建议并不苛刻,某种程度上比我这个无能的继母要可靠得多。但是,”白翎眼圈泛红,“我特别庆幸自己当初义无反顾地拒绝。有一点我是确认的,邵禹那头小倔驴,如果我真的走了,别说白家的钱,就是我自己的,他也不会再动一分一毫。”
南弋与其对视一息,他完全认同白翎的说法。
白翎停顿了须臾,不是不知该如何接续,是有些事对她来说,经年之后再次提及,依旧后怕心疼到五脏六腑揪在一起。
她声带轻微颤抖着道:“我不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彼时又被生活压力磋磨得有些焦头烂额。是以,许多细节我就算注意到了,有些困惑,但却没有深究缘由。比如,邵禹比以往更勤快,哪怕是期末考试睡不上几个小时,只要我回家,也总会先做好饭,里里外外整理干净,连最简单基础的家务也不让我动手。还有,他原本是个话不多的孩子,但也是从那一天之后,我每次出门之前,他都会非常郑重地送到门口,说一句再见。”
白翎哽咽起来,“我也是许久之后才后知后觉,那天,我们的对话他听到了。他,他……”南弋明白了,他试图走近安慰,白翎却摆了摆手拒绝,她要把话说完,“他把我的每一次离开都当做不会再回来而告别,但他从来不曾开口挽留,连问也没有问过。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六岁……”
白翎的确如她所言,只是说了一点她在意的往事,并没有干涉或是打探其他。
南弋将他送到病房门口,顿了两步。白翎告诉他,邵禹今晚加班,不会过来了。
“我知道了,您好好休息。”他转身离开。
这样也好,当下若是径直遇到的话,南弋不清楚自己该如何面对。如果说,几天之前晚宴中的种种,还只是在他表面平静的心湖激起片刻涟漪,不至于压不下。那么,今天白翎透露的过往,却仿似一枚深水炸弹,直接从底层轰塌了他的心防。
他从最初便意识到,邵禹是个对待身边的人与事表面冷淡无谓,实际较真执着的性格,他不该招惹。可潜意识作祟,他放任到几乎失控的那一步,才无情地按下暂停键。
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让那样一个少年时期隐忍至此的男人,给了他三次反悔的机会。
可惜,他全部辜负了。
窗外不知何时起飘落一片又一片雪花,今冬第一场初雪悄然而至。
第70章 姗姗来迟
邵禹最近几天都住在办公室的休息间里,来回往返公寓的时间他都嫌浪费。
星河资本提出的转让价格堪称狮子大开口,一时传得沸沸扬扬,QC那边干脆不再回应,技术性拖延。这样下去,最急的是寰宇科技本身。资金流的捉襟见肘无法缓解,手头刚刚恢复的几个项目再次陷入停滞,股票市场因为利好信息而飘红的趋势只维持了不到一周。
如此这般起起伏伏的形势,将原本一门心思趴在邵禹身上吸血的小股东们的心思激得七上八下,格外活跃。之前以为穷途末路,只有踢掉邵禹讨好投资方一条道。QC创投的横空出世,彷如一阵强心剂,刺激着投机者的脆弱神经。可惜,做惯了寄生虫的人往往缺乏魄力与决断,又得陇望蜀好高骛远,很快便错过了套现离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