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一对(106)
事实证明,每个人都有自己游刃有余的领域。邵禹虽然于医疗业务堪称门外汉,但多年经商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情世故审时度势的能力在绝境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出事当天,邵禹在与南弋通话过后,被南弋絮叨着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他倒也真上了心。本是晚上例行多绕了两圈,还真被他发现村民鬼鬼祟祟的心虚踪迹。虽然来不及逃出去,他们几个先尽量远离人群,分散开来,施行了自我隔离。待到几个小时,军队趁夜抵达之后,经历了最初束手无策的数个日夜,缺医少药,生活必需品匮乏。邵禹利用自己金主的身份,软硬兼施,持续不间断地与带队军官沟通。直至医疗队进驻,逐渐打开缺口,邵禹辅以威逼利诱,最开始是见缝插针借助医疗仪器联网的需要,蹭信号求援。后来,利用运输便利,在医药用品中夹带进现金金条用于收买疏通,加上外部压力渐趋平稳,只要他们行为不出大格,执行封闭任务的当地军队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些生活上的方便。
这些,都是南弋在事情过去之后许久才陆陆续续了解到的。
彼时,在接到一个电话之后,他便不再每天持续无效拨打邵禹的号码,以免造成麻烦。南弋攒够了所有的耐心,安静地等待。
前几天,先是不定时偶尔响起的电话,南弋每一次都能够接到,但对面却不一定来得及讲话。有一回,南弋甚至能够分辨出邵禹仓促把电话揣到兜里之后,对面传来呵斥的说话声。随后几天恢复了音讯全无,南弋稍微踏实了一点的心绪再次上下翻腾。
直到一个普通的无眠之夜,专属铃声再次响起。
南弋第一时间接起来,他习惯性地不讲话,免得错过邵禹要说的重要信息。
“怎么不说话?”邵禹问他。
南弋心尖莫名跳了一下,“你先说。”
邵禹笑了,“这次不用急,我刚送了一袋金条过去,大概够唠几块钱的。”
南弋酸涩难言,“这么贵啊。”
邵禹声线尽量保持平稳,但依然能感受到尾音的颤抖,为了能和南弋讲上一通不受限制的电话,他几乎用尽了浑身解数。
“算物尽其用吧,给医疗队和隔离人群换了不少食物进来。我算看明白了,人不容易被穷死,饿死倒是不难。”
“也是,”南弋顺着他,“金条又不能吃。”
邵禹闷笑两声,贱兮兮地问道,“南医生,采访一下,我这趟大难不死的话,有没有什么奖励?”
“有。”南弋一眨眼的工夫都没有犹豫。
“什么?”邵禹追问。
“奖励你回家。”南弋斩钉截铁。
邵禹:“……好吧。”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闭嘴。
邵禹如此干脆的应承,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南弋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应该是欣慰吧,只是舌尖有些发苦,一时不知再说点什么好。
“怎么没声了,话费挺贵的。”邵禹玩笑似地打破沉默。
南弋默叹一息,“怕吗?”他轻声问。
邵禹思索须臾,诚实道,“怕啊,我也不是视死如归的战士,怕得要死还差不多。”
南弋吸气的声音清晰可闻,“知道怕了,就该吃一堑长一智。”他话说得重,邵禹却从中听出了仿佛要满溢出来的酸楚。他本意是打算撒娇卖惨的,他知道这一招对南弋十足的好用。可当他真实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邵禹便舍不得了。
“嗨,我谦虚着说呢,你还当真了。”邵禹插科打诨,“只是个病毒而已,又不是被人拿枪指着脑袋。别说不是一定会感染,就算是,不也能治吗?医疗队来得很及时,处置专业,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死亡病例,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本身基础病严重。这里数我身强力壮,哪能那么没出息呢。”
“甭贫了。”南弋显然没信,刻意平淡的语调中压抑着汹涌的后怕。
“不信?”
“不信。”
“南弋,”邵禹声音严肃了几分,他说,“我是在鬼门关前走过的人,别把我想得太脆弱。”
南弋怔然片刻。
有些话,邵禹是准备留待以后有机会,面对面掰扯清楚的。但有时候,形势所迫,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也没必要欲言又止的。跟南弋的心理负担相比,其他事情对他来说都没那么重要。
“我之前跟你提到过吧,就是没说的那么仔细。那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吧,车祸挺严重的,”邵禹冷静地叙述,“据说手术做了十几个小时,在ICU住了半个月,下过三回病危。”
南弋静静地听着。
“醒了之后,大脑血块清理得不干净,压迫肢体,好一阵子没法下床,也说不清楚话。我就是在那一阵子对林雨辰产生的错觉,”邵禹平静地提及这段经历和这个人,“当时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每天陪着我鼓励我,渐渐地就养成了一种依赖的习惯。我也是在他这次回国之后,才调查清楚,当年我的行踪是他出卖给邵琦的,所以那时候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也不知道是为了监视还是真的有点儿愧疚。我也不是蓄意报复,我给了他选择,但是也利用了他。我没料到他会怨恨到你那,这件事不管怎么说,责任都在我。”
“你道过歉了。”南弋提醒。
“是,我明白。”邵禹继续,“我今天提这件事,不是为了说那些没有用的车轱辘话。我真实地面对过死亡的恐惧,这种事当然不是这次有经验下次就会应对得当,但至少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我说我完全不怕死,那纯属吹牛,可我更怕死得糊涂。你,明白吗?”
他郑重道,“南弋,你不要想太多,更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意外是人力没有办法控制的,我就算不是在这里遇到这件事,谁又能保证在地球上任意一个角落就不会遭遇自然灾害、火灾、车祸或是什么疾病、猝死之类的……”
“好了,”南弋忍无可忍,“你别胡说八道了。”
“行行行,”邵禹举起一只手,意识到南弋看不见又放下,“我不胡说八道,你也别胡思乱想。这边情况稳定,隔离期预计再维持二十天,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会陆续解封。”
“我知道了,你们不要掉以轻心。”南弋下意识叮嘱半句,“算了,医疗队的专家比我在行,你老实听话。”
邵禹发笑,“你听听,什么叫老实听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嘱咐幼儿园小孩儿呢。”
南弋琢磨了一下,好像也是,他关心则乱,“对不起,我没注意。”
“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这叫知错不改。”邵禹嘴上抱怨着,情绪却透露出一丝愉悦,“算了,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让你占那大几岁的便宜又不会掉块肉。”
“我以后注意。”南弋不擅于争辩。
邵禹被“以后”这两个字取悦到,“随便你,在我这里,你随时都有任意说什么做什么的特权。”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好听的话信手拈来。南弋茫然地捏了捏太阳穴,明明一开始是在讲正经事的,他不知道怎么就绕来绕去被带入了暧昧的氛围和情绪里。他有些懊丧,大约是自己最近实在是睡眠太少,脑子不清醒,才会一路被牵着鼻子走。
他接不上邵禹的话,做PY的时候尚且放得开,现在说不清道不明,反而处处掣肘。理智警告他,照这样下去,他早晚会在这段关系中节节败退,失去掌舵权。其实,该了解的关键信息邵禹已经交代完毕,这时候最理智地表达态度的方式是结束通话。可南弋如何开得了口,他盼这通电话盼得有多望眼欲穿,他骗不了自己。
就这一次,纵容些吧。
“你明天没有手术安排吗?”邵禹不待南弋为难,主动转移了话题。有些事过犹不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懂。
“没有,”南弋照实道,“我最近在基地办公,没有手术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