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帝阁(70)
一时间,裴朔雪竟不知道是不是天道格外厚待自己,居然将这生死劫难设得如此简单,简单到只要他现在往前送一送匕首,缠绕他万年寻觅的神谕就能结束。
裴朔雪心如镜湖,眸色渐深,染上了杀气,琥珀色的瞳孔变成紫色,乌发也在一瞬变白,睥睨的神情宛若山尖冷雪,丝毫未曾因为赵珩的挣扎动摇。
看着面前的霜发紫眸和他冷漠垂视的神情,赵珩反手握住裴朔雪的匕首往自己胸腔中送的动作滞住了。
如梦一般,遗失许久的记忆碎片冲破顽篱在赵珩的脑中闪回,他看见被老和尚牵着手往清玉山上走的小男孩,看见清玉山山风呼啸而过,春日山景顿变寒冬,看见一座掩映在雾中难以的山门,看见熊熊烈火吞噬了老和尚,看见一个和自己一般相貌的男孩被半人半妖的东西掐住了下巴,而那长着兽耳和尾巴,额间有三花金印的男子居然长着一张同师尊一模一样的脸。
脑中涌现的记忆将赵珩钉在了原地:这是梦吧,这样陌生的场景,这样从未在记忆中出现的画面……
可如果真的是梦,梦中的小男孩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伤心得似乎能通过这隽永长久的时光将当时的绝望和恨意传到自己的身上。
可如果真的是梦,为什么随之而来的记忆和幼时的场景全数连接上,补全了之前所有的空白。
没有任何的排他性,就像是这本就是他的记忆,只是一时被尘封了,此刻启开,顿时揉入他的血肉之中,让他感当年所感,痛当年所痛。
横在他们之间的匕首未曾再进一分。
赵珩死死地盯着裴朔雪光洁的额头,似是想要通过这点和记忆中人的不同给他敬爱了多年、又初尝情爱的人一点开脱的理由,同时也是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当年山中遇到的精怪不是他。
裴朔雪微微歪了头,看清他眼中带着恳求、期盼、难受的复杂神情,似是不能理解他的转变。
最大的转变是,赵珩的手从裴朔雪的手腕上松开,握住了刀刃,阻止了裴朔雪的逼近——顺从的引颈受戮变成一个抵抗的姿态。
最后的奢望很快被裴朔雪打破——在裴朔雪往前送了一寸匕首,赵珩死死抵住的同时,他终于看见裴朔雪额间显现出的三花金印。
清玉山、大雪行山、人迹罕至。
平都、月夜喜宴、人声鼎沸。
此时恰如彼时,斯人便是今人。
一直认贼作父的人是自己,一直深陷情。欲的人是自己,因此癫狂苦痛、辗转反侧、难眠枯坐的也只有自己。
赵珩极轻地笑了一下,轻笑中带着自嘲,却又似历经辛苦后的尘埃落地,那样轻快的叹息不是因为得偿所愿,而是错路难回。
他不顾掌心的鲜血,顺着刀刃一寸寸握了上去,直到鲜血落在裴朔雪的手背上,染红了他素白的手。
赵珩以一种不抗拒地力道从裴朔雪的手中夺下了那把匕首,扔在了地上。
“嘭——”地一声清脆响声,同时砸在两人的心上,裴朔雪眸子微缩,似是才发现赵珩手上的血,眸中的紫色变淡,他眉头轻皱,刚想说些什么,赵珩附身过去,在他耳边落下一句冷漠而歹毒的话。
“清玉山上一别,竟已十多年,别来无恙啊。”
裴朔雪耳尖传来刺痛,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他从耳垂到全身都随赵珩的一口颤栗了一下。
“你记起来了?”裴朔雪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赵珩看着他耳尖垂下的血珠,舔了舔自己唇边沾染上的血,尝到了血的腥甜,轻蔑一笑:“这点痛看来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裴朔雪对他这样轻视的神情十分陌生,一时心中涌出一种陌生的恐慌,他猛地掐住赵珩的下巴,面带薄怒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想起来了多少?”
裴朔雪想起在清玉山上的那个男孩哭着要宋明轩的场景,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他该怎么解释,怎么告诉赵珩宋明轩早就咽了气,怎么解释自己和宋明轩之间的因果……
这样的念头猛地窜出来,又很快卡在喉间。
他凭什么要和赵珩解释?凭什么要和一个卑微的、不过几十年寿命的人类解释?尤其在裴朔雪清晰地意识到——站在面前的再不是那个对自己乖乖俯首帖耳的小徒弟,而是清玉山上抱着仇恨又不得不暂时忍耐的小男孩。
此时的沉默无异于是默认,赵珩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你就那么怕我想起来?”
他嗤笑道:“当年的我应当没有一处是你能看得上的,也难为你把我带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所以,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这条命?还是这个身份下的权势荣华?”
裴朔雪收回了本相,瞳孔重新变回了琥珀色,这清澈得本应该是温和又纯真的眼,却总是带着一丝戏谑的调侃,迷得赵珩一直忍不住跟着他的眼神走,可此刻他是那么痛恶对裴朔雪产生感情的自己,更痛恶这双迷惑了自己的眸子。
为了什么?裴朔雪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只觉心中仅存的一点怜惜也荡然无存:“你确实没什么特别的,这样的孩子在黎国随意都能找到,若非说我为什么要把你养在身边,可能当时我一时迷了心窍疯了吧。”
疯了才把你这样觊觎师尊的人养大,疯了才放任着这个注定会杀死自己的人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裴朔雪突然发现,自己也寻不到当时他要收留忍冬的原因了,就像是他所说的一样,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种下昔日之因,才换来今日之果。
“疯了?呵。”赵珩眼中略过一丝苦笑,咬着牙轻声道:“疯了的是我。”
“不管是命,还是权贵荣华,所有你想要从我身上拿到的,我都不会再拱手奉上。”赵珩点上他的唇,在他白皙的面庞印下红手印,将自己的血抹上他的唇,叫他也尝尝这血腥。
“你要,就自己来拿。”
他奉若神明,高高在上的心中人终于沾染上了他恶意的血污。
经久的恨意涌上后,让这张清隽的面庞印上脏污,将是他余生唯一的信仰。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正式打起来!
第56章 入麾下
强忍着喉间的腥甜,赵珩转身的时候微有踉跄。
“殿下。”岑析一直没敢上前,被赵珩的背影一挡,他没瞧见一点裴朔雪的衣角,只知道他们两人相谈并不愉快,直等到赵珩转过身来岑析才发现赵珩顺着掌心往下滴的血,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赵珩气急攻心,面上却还装着绝情冷淡的样子保持住在裴朔雪面前的最后一点颜面,此时已是脑中昏沉,心情起伏,一时间爱恨交杂,架得他整个人像是在冰火之间似的。
闻声而来的前院宾客来得晚,本就没看到什么,又兼刚过来就瞧见院中赵珩和岑析,更是没敢上前,全缩了回去。
此刻敢吱声的也只有明摆着就不想给赵珩面子的人,赵珩眼见着章淼大摇大摆地从自己的身边走过,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后,竟然直直朝着裴朔雪去了。
他知道自己和裴朔雪的这场闹虽没什么人敢大肆宣扬,可涉些朝堂的官员们自有获取消息的渠道,不消过夜,他和新科状元不和的事便会传到各家府邸。
新科进士都是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更别说裴朔雪这么一个状元,如今他人还没走出院子,章淼已经忍不住过夜要去宽慰一番,等他走了,说不准两人一拍即合,未等明日太阳升起,裴朔雪便入了赵璜麾下。
这些赵珩都懂,可此刻他连回头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再费心力去阻拦他们。最重要的是,若是之前他还抱有幻想,觉得自己只要顺着裴朔雪的心思,他就能考虑投入自己门下,此刻赵珩只会觉得当初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
早在一开始,在裴朔雪的考量中,他赵珩就已经出了局,现在又当着裴朔雪的面暴露了自己知道他本相的事,他更是恨不得致自己于死地。
所幸,如今的赵珩抱着的是同他一般的想法。
——
果如赵珩所料,章淼主动替赵珩张罗了宴席的尾声,陪着他送走宾客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仍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闲话,裴朔雪便知他有私密话要说,命人备了好茶和茶点,两人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