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帝阁(109)
赵璜的笑容僵了下,道:“不急,岑家的势力太大,一时半会也不能完全拔出,恐怕这一查要查到年后了。”
“这就是本宫喊你来的缘故。”章皇后坐下,保养得当的她笑起来的时候仍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可正色起来,在后宫之中浸淫多年的主位风范便显现出来。
“岑家的案子必须在冬天之前结束,换句话说,越早结束越好。”章皇后不容置疑地继续道:“你应当明白本宫的意思。”
“儿臣不明白……”赵璜错愕;“岑慎的岑家军哪些参与了私铜生意可以一网打尽,哪些可以怀柔拉进儿臣的阵营,他在广陵除了做私铜生意的伙计还有没有别的人,这些儿臣都还没有查清楚,还有岑析背后的元和门,岑析那个已经出家的父亲,还有赵珩的上阳封地,平都的三世家……”
赵璜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起伏的心情,苦涩道:“儿臣又何不知北疆的战事紧急,可儿臣还是选择在最紧急的时候让父皇知道岑家私铜的这件事,就是为了让父皇知道岑家不是完全顺从于他的,就是让父皇在猜忌、忌惮之中下最狠的心,做最绝的事,将与岑家相关的所有一切都一次性地解决,让赵珩再无染指至高之位的可能!”
“儿臣已经做了退让,做了曾经的自己最不屑的事,儿臣甚至做好了让宁愿战死沙场的将士死于儿臣这样的‘宵小之辈’的准备。儿臣已经破釜沉舟了,可这个时候母后却要儿臣放过岑家,为什么?”赵璜痛苦地质问道。
赵璜自小听圣贤书,受正统的宽仁待人教导,再想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还是像一个披着凶狠嘴脸的狼,每做一次与他柔善性子相悖的决定,赵珩就要否定一次他从小到大养成的精神壁垒,这无疑是一种煎熬。
可是局势如此,他不进则退,若不能武装着尖牙,赵璜便会再一次面临着看着裴朔雪带着青痕从赵珩府上走出来的境遇,他的仁德和温和在没有绝对的权力前就是无力和软弱,今日是裴朔雪,明日可能就是整个章家,赵璜能做出的最折中的、最温和的决定便是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一切。
听着他控诉完一切,章皇后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她只是问道:“若是这次你能将整个岑家都连根挖起,你能将他们赶尽杀绝吗?”
赵璜噎了一下,道:“如何判罪自有朝廷法度,儿臣会让他们无力再支持瑞王。”
章皇后嘲讽地一笑:“可只要他们还活着,便依旧有忠于瑞王之心,同样地,若是让瑞王活着,依旧有新的臣子臣服于他,除非你能给母后保证,赶尽杀绝,一个不漏。”
“为什么?”赵璜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受不了道:“若是全部,恐怕要搭上黎国的半壁朝堂。儿臣与瑞王之间尚且还能说此消彼长,就算争得你死我活也是常情。可是那些大臣不过是政敌,于黎国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何必要做得如此绝情。”
“因为你若不这么做,死的便是你。”章皇后咬牙道:“璜儿,母后知你心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听母后的,放岑家一马。”
赵璜挣扎了一下,还是道:“母后若是不说清缘由,恕儿臣难从命。”
章皇后对上他坚定的眸子,叹了口气,道:“私铜一事,章家也牵扯其中。母后已经和你舅舅说了,这两日便先放岑慎回府养伤。”
赵璜更加觉得此事另有隐情,章淮是一直知道自己在查私铜一案的,若是章家真的牵扯其中为何不早制止,就算章淮也是在查办过程中才发现族中子弟里有不争气的走了歪路,一可抹去他们在其中的记录,二则弃车保帅,这都是能有效解决的办法,唯独放过岑家是下下之策。
赵璜见章皇后的态度坚决,甚至不惜编出这么个谎来哄骗自己,他也知道在她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心中憋着气嘴上应了,又略略待了一会,便出宫去了。
赵璜走后,章皇后一直紧绷的身子一下放松下来,她目光幽幽地看着宫门那棵桂子树,轻声叹道:“就算是气着也不摆脸色,那样不安还记得自己说过要带桂子回去,这样好的脾气秉性也不知随了谁……”
早在他们母子说话时宫人就退了个干净,此时也只有服侍了章皇后最久的嬷嬷近身伺候,她听着章皇后的感叹,跟着轻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向来不爱口腹之欲,哪里像皇后娘娘少时活泼好动……”
章皇后身子一僵,而后飞了个眼刀过去,那嬷嬷顿时噤声。
章皇后也未苛责,只是默了两秒,自己轻声道:“我知道,你向来不是多话的,你这是在点我呢。”
藏在袖口里半日的信笺又重现天日,章皇后盯着信中末尾的“柏燕华”三个字,眼中略过一丝嫌恶。
“去回他,岑家的事不会牵连到他,他的那个儿子本宫也会替他处理掉。告诉他,这最后的一点恩情,本宫也算报完了。”
第90章 老将死
岑析是闯进来的,踏入赵珩的房门时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赵珩看着一身狼狈的岑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时恍然。
岑析瘦了许多,衣裳微乱,却没有颓唐的色彩。
岑析比赵珩大两岁,可他总是喜欢含着笑看人,说出的话也带着调侃的意味,行不端正,坐也风。流,因此赵珩从未感受他比自己大两岁的成熟。
直到现在。
不过是时隔两个多月,倒好像是隔着十几年般,赵珩清楚地在岑析的身上看到了成长的痕迹。
“爷爷要见你。”岑析板正道。
莫名地,赵珩对如今沉稳又冷静的岑析生了些陌生感,他回过神来,连缘由都来不及问,便起身道:“好。”
赵珩以为岑析是从偏门偷偷进来的,可见到岑析在前往正门走,心中忽地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
自杨世端来过之后,赵焕特意派了人手守着瑞王府,光是正门到赵珩的院子便安排了好几个禁军,岑析如果是从正门正大光明地进来的,那些禁军……
一路走来,果然一个禁军都没有,岑析走得急,赵珩跟着,没有时间停下来查看,直到走到府门前,赵珩才瞥见府门两边的灌木丛中各自躺着几个黑底银纹盔甲的禁军。
岑析飞速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边引着赵珩上了马车,边淡淡道:“来不及,这样快些。”
赵珩心突地一下,忽地涌上极大的恐惧感。
“什么来不及?”他问道。
“爷爷可能撑不过今日。”岑析嘴角扬起一个轻蔑的嘲笑,这是见到赵珩后露出的第一抹情绪。
“他……是在兵部,还是伤……”赵珩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瞬间连声音都低哑了几分。
“都有吧。”岑析疲倦地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他的年纪,昭狱和战场都不是他能承受得住的。”
“这儿。”岑析指指自己心口下几寸,道:“中了一刀,本来是冲脖子去的,金德昌替他挡了一下,断了条胳膊,才捡回他一条命来。昭狱里倒没有多为难,只是爷爷的精神本就不好,在那样的地方病情也得不到修养,便愈发重了。直到前几日,陛下忽地传旨,放爷爷和我回府。”
“起先我还以为是陛下良心发现,不想把事情做绝,后来听杨大人说,是太子那处忽地松了口,杨大人他们这才找到机会施压,将爷爷保了回来。”
岑析的声音在马车车轮声中轻轻地响着。
赵珩没有心思去追问赵璜为什么突然变了手段,他满心都是赶快赶到岑府。
他掀起帘子催道:“再快些。”
“为什么不杀了裴朔雪?”
他们的声音错了一个音节,正好在同时结束。
没有人再重复,马车内一时寂静无声。
没有逼问,没有愤懑,只是用一双平静如镜的眼睛注视着他,赵珩却不敢对视。
赵珩垂了眸子,看向自己放在膝上收紧的拳头,没有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