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帝阁(7)
裴朔雪这么一想,顿时神清气爽,不自主地去摸腰间的荷包,准备付钱跑路。
两手一摸,腰间空空,裴朔雪想起来为了让那个小崽子在人群中显得更“诱人”,他特意把整个荷包都给了忍冬,荷包里的银钱数目不少,活生生地把一个穷崽子变成移动的小金库,短腿短脚地在人群中跑着,浑身上下写满了“我是个揣着银钱的小孩,快来骗我”。
裴朔雪本想借此机会教教他防备人心,谁知将自己算计进去了。
不过他在迎风客栈三楼的屋子里留了不少好东西,随便拿着一件都抵得过这一桌菜,只是那个崽子要是被人骗走了银钱,会不会被拐子卖掉?
在黎国初立,天下大乱的时候,不少走失的孩子被拐去做取悦军中的杂耍,资质好的练练高跷顶碗,资质差的被打得鲜血淋漓披上熊皮、狗皮做动物钻火圈,骑小车,这样的伎俩裴朔雪当年在军中见过不少,像忍冬这样瘦弱的孩子多半是要披上皮毛做兽的。
裴朔雪正思量着,见迎风客栈的老板正到了二楼,也没仔细看他就是朝着自己来的,挥挥手准备喊他过来说抵账的事。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过是一个人类,裴朔雪还没有那么多的好心去分给一个凡人。
胡老板人未到笑脸已经扮上,他长了一张肉乎乎的讨喜脸,身量矮小圆润,走起路来颇有一种喜感。
“贵人这桌是否带着一个孩子,约莫这般身量,有两个梨涡。”胡老板比划着,在裴朔雪还没有开口前率先问道。
说着,胡老板往旁边让了一步,裴朔雪这才看到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各式糕点的中年男人,忍冬就跟在那个男人身边,低着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带忍冬回来的竟然是糕点铺的活计,他将手中的几式糕点放在桌上,对着裴朔雪道:“这是贵人要的糕点,本店见贵人喜好花饼,正好店中有新式样的梅花饼,带两个给贵人尝鲜。贵人家的小公子迷了路,折返店中问路,小人就将他送了回来。”
现在世风已经如此好了?一个落单的、揣着银钱的小团子居然没人拐没人骗?
总不会是为了带个孩子回来敲竹竿的吧?
裴朔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人不卑不亢站着由着他看。
忍冬自觉迷路是件丢人的事,一直窝在别人身后,此时被人道出缘由,也不好再躲着,蹭过来将荷包放到桌子上。
裴朔雪瞥了一眼依旧鼓鼓囊囊的荷包,系在腰上的时候探进去摸了一把,确实是银钱。
眼见着这一大一小立规矩一般地站在自己面前,倒像是他裴朔雪在为难人似的。
不过银钱没有动,会不会在糕点中做了手脚,缺斤少两是店家常事,要是以这个来教育教育孩子也不错。
裴朔雪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油纸包上,略微顿了一下。
那伙计是见惯人事的,只一眼,便觉察出裴朔雪的想法,上前将印着“童叟无欺”的那面翻到明面上,当着裴朔雪的面,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小秤,取了油纸包一个一个过了分量,报出数目,而后又谦逊地退回原地。
全程不发一言,却足以证明一切。
裴朔雪默默地就着他打开的一包,摸了个梅花饼咬着压压惊。
现如今的凡人都成了精?他没说什么,这伙计就能清楚他心中所想。
裴朔雪知道黎国正处太平盛世,可民风淳朴至此,确实是罕见。
如此国家,如此百姓,还需要他辅帝阁做什么?
裴朔雪咬着一块梅花饼,还不忘往忍冬嘴里塞了一块,一面咬着,一面想着,自己又不是十数年没有下过山,最近的一次下山看热闹还被人摸了荷包,或许只是这个糕点铺格外有良心些。
“我们临香阁有祖训,是不会做欺瞒的买卖的,就连这名字也是一位高人指点,借了好运道,贵人慢用,小的就先告辞了。”
裴朔雪越听越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正琢磨着,胡老板接着话头道:“临香阁是我们镇上的老字号了,开国时期还不过是一个摊子,如今能做到这般大,也都是他们遵循祖训的福报。”
裴朔雪想起来了,这个指点临香阁要童叟无欺的高人好像就是他自己。
行走人间久了就是有这点不便,当初一句话的小事都能经过久长的时间变成因果,准确无误地再次砸到自己身上。
好在裴朔雪也不是第一次被砸,坦然极了,面色不变地拿了荷包中的银两付饭钱。
胡老板笑嘻嘻地伸出双手接了银两,裴朔雪的目光在他手掌上一道贯穿掌心的伤疤上顿了一下,叫住了他,问道:“你们店中琉璃六角灯卖吗?”
“贵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精致玩意,不卖的。”
“我就是听说贵店中的琉璃灯有些妙处,说是比人还能认路,起了些好奇。正好我见这孩子也喜欢,买一个给他压压惊。”裴朔雪不慌不忙地把忍冬推出来挡着。
人间行走第一招,遇到想要的,又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东西,说那是孩子要的总没错。
“时间久了总会有些传闻,过两日我们客栈里的桌子凳子在那些江湖客的嘴里,说不定都成了精呢。”胡老板打着哈哈,软言堵了回去,“我们这种小地方哪里有精怪看得上,那些匪夷所思的传言大都是修士的噱头,若是没有奇异传闻,他们又到哪里去讨生活呢?”
辅帝阁声名远播,黎国信奉它,供奉它,自然而然地衍生出想要追求长生的修仙门派,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听说哪个门派有谁能得道飞升,他们和那些江湖门派也没什么大的区别,有的甚至还不如江湖门派的武功精炼。
民间信神,仰慕渴望成神,可远香近臭,谁都不会觉得隔壁家光着屁。股一起玩的旧友能得道飞升,于是寥寥几个所谓的修仙门派散落各地,他们在当地百姓心中也不过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才去的地方,实在算不得一个七尺男儿的好前程。
那些披着修仙名头的门派也就做些驱魔除妖的样式,只有真的遇上了诡异之事,百般不得解的百姓才会勉强请了他们死马当活马医,声望根本不如佛寺、道观,平日里连个香火钱都挣不到,凄凉得很。
这也怪不得他们有时自己会造出些声势来,自导自演做些戏,求得一点银钱继续修仙求道。
胡老板客客气气地解释了半晌,言辞恳切,有理有据。
裴朔雪任他怎么说,都不言语,等他把车轱辘话说完,略一挑眉,拍了荷包在桌上,做了一副不讲理的模样,倨傲道:“大爷我今日就要定了这个灯,你看着办吧。”
人间行走第二招,蛮不讲理的大爷是谁都不想惹的,要是还是一个有钱有权的大爷更是所向披靡。
裴朔雪搜罗在脑中那些自己见过的世家纨绔子弟模样,有样学样,拍了钱之后,还压低声音附了一句,“客栈生意那样好,要是吃上官司歇业,得损失多少?”
很好,字字没有说自己背后有人,却处处透露着自己身份不一般,裴朔雪暗暗夸了自己几句,见胡老板愣怔了一下,更觉得自己学得惟妙惟肖,又在心中夸了自己几句。
胡老板看着他容色一般,可周身气度不凡,尤其是这砸钱动作的熟练度,简直就是从小砸钱砸到大才能砸出的效果,不禁心惊,难道这位常年在三楼包了一个房间却不怎么来住的公子真的是个权贵?
胡老板震惊,胡老板骇然,胡老板秉着得罪不起宁愿送佛的原则,只好挑了一盏灯下来给了裴朔雪。
这么多年,难得见有一个敢当面要灯的,不少看热闹的都约着说过了今晚再来看看这灯会不会自己跑回来,个顶个地兴奋。
裴朔雪敛了不好惹的神色,重新恢复了淡漠的样子,看着对琉璃灯不甚在意的样子,好像刚才那个威逼利诱要灯的人不是他一样。
忍冬偷偷瞧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明白裴朔雪的心思,转眼,那盏做工精致的灯就在自己眼前放大了数倍,头顶上传来裴朔雪的声音。
“拿着玩吧。”
这真的是要来给自己压惊的?忍冬受宠若惊地接过灯,一双眸子在经过最初的惊讶后,投向裴朔雪背影的目光尽是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