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帝阁(46)
他咽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见面”二子,随即道:“不想知道。”
似是怕裴朔雪不相信自己的诚意,他又很快地补了一句:“真的……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是他们不要的我,我也不要他们。”忍冬揪着衣角的一块布料搓了又搓,飞快小声略了一句:“我有贵人就行了。”
他听见裴朔雪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可还绷着声音道:“那你……是一直想要跟着我?”
忍冬不可置信地抬头,只是这么一个征询的语气,他却听出了不同寻常。
清晰地感受到心脏震颤了一下,忍冬小心翼翼的眼神中含着希冀,嘴唇动了两下,却始终不敢出声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揪着衣角的力又加大了几分,将那团布料扯得隐隐露出线头。
裴朔雪盯着被他扯得看不出原样的衣角半晌,微微恍惚,又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道:“若是有一天,你的家人想要认回你……”
裴朔雪顿了一下,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难得的有些局促:“我是说,你若是还想要跟着我,就不能再认回你的家人,哪怕他们回来找你……也不行,你可以吗?”
忍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的身世如此敏。感,茫然道:“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不一样的。”裴朔雪轻声道:“你答应吗?”
忍冬脑子转了一下,反问道:“我要是答应,贵人是不是就不再丢下我?是不是这种不一样?”
“是。”裴朔雪做了折中的选择,他整合了手上的筹码,决定以这种方式去约束他不再回归皇室:“你要是答应,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同素筝和赵鸣鸾一样。”
赵鸣鸾一直喊素筝师父……
忍冬几乎不能相信昨夜还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人,今日居然能给自己这么大的一个甜头。
忍冬虽一直跟在裴朔雪的身后,可裴朔雪从未说过要对他负责,更别说主动和他建立一个联系。
他一直想要有一个能理所当然跟在裴朔雪身后的名分,如今骤然有了,他反而有些踌躇不前。
这难道是他昨夜差点失手杀死自己的补偿吗?
冲头的喜悦急转而下,忍冬反而冷静下来,他毫不避让地注视着裴朔雪的眼睛,似是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他做此决定的蛛丝马迹。
他一直看不懂裴朔雪,裴朔雪总是用与世无争的淡漠和随意随性的处事掩饰他真正的心思,有时候忍冬甚至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管是漠视、怜悯、逗弄,那种眼中透露出的不在意,不是富人对穷人,官员对百姓,皇室对平民的高高在上。那是一种隔得更远,不是因为贫富、不是因为阶级,而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轻视和可怜,就像是他们从未在同一个平行线上一样,就像……人类看水中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
半晌,忍冬听见自己微微发哑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贵人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收我为徒?”
他想起上次裴朔雪突如其来的好是为了将他送走做铺垫,脸色更加难看起来,强压住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化为喉头的哽咽:“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总是对我若即若离,难道我还不算省心,不算乖吗?
忍冬有万千的问题梗在心中,他想问裴朔雪到底是什么人,想问他是不是那只白色小兽,想问他当初救自己真的只是一时兴起,还是有别的什么隐情?
大大小小的疑问埋在心中良久,他几乎想要趁着这次的冲动脱口而出,不顾一切地问个痛快,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自己又不是没有差点死在裴朔雪的手下。
可在这委屈、愤怒、不甘和难过积蓄到一个顶点,就在下一秒要喷薄而出的时候,他被拥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汽,裴朔雪蹲下来抱住了忍冬,以一个长辈的姿态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委屈了?”
冲到舌尖的话一下子咽了下去,复杂的情绪化为酸涩的细流,游走在忍冬的肺腑之间,他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原来他对那些问题一点也不好奇,他只是想要裴朔雪的关心,想要他能照顾一点自己的情绪,想要他的目光能分一点落在自己的身上。
“嗯……”忍冬颇为委屈地应了一声,顺势将脑袋搁在裴朔雪的肩膀上。
裴朔雪慢慢地摩挲着他的背,静静地抱着他,等着他情绪稳定。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长的一个拥抱,忍冬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渐渐松了心神,终于肯相信裴朔雪说要收自己为徒的话不是妄言。
“师父……”忍冬细弱蚊呐地叫了一声,怕裴朔雪反悔,反手搂住他的腰,又跟了一声:“师父,我不回去,也不认亲眷,我……只要师父。”
裴朔雪默认了他的反抱,“嗯”了一声,觉着这个赵鸣鸾喊素筝的称呼怎么听怎么透着凡人的俗气,配不上自己。
“叫师尊。”
忍冬立马乖乖改口:“师尊!”
裴朔雪轻哼了一声,傲娇道:“拜师哪有那么容易,起来给你师尊敬茶。”
作者有话说:
裴裴os:他也太好哄了吧~抱抱什么都能原谅!
我:请珍惜小忠犬时期的忍冬~
第37章 撞好事
宣临三十五年,蜀州像往常一般步入了夏至。
好在竹轩掩映在葱茏的树木中避光,屋中的人至少没热得睡不着。
裴朔雪自藤椅上翻了一个身,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眯着眼睛看外头晃眼的日光。
半掩的竹门被人推开,素筝抱着一只瓜,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翻动的声响不大但连续不断,惹得裴朔雪抱怨道:“又找什么呢?”
“你还记得去年我用来放瓜的那个琉璃碗,就是那个你说有你家小徒弟两个头大的那个,我一时找不到了。”素筝找的间隙还分身瞥了一眼赖在藤椅上翻滚的裴朔雪,提醒道:“你歪着就歪着,能不能把衣裳穿得齐整些?至少有个正经的样子。”
裴朔雪在蜀州待得时日太久,素筝多少摸清楚了些他的脾性,素日里倒是好相处的,只是懒怠得很,又总有些吃穿用度的讲究,看到些新鲜玩意儿只管买回来,也不做打理,要不是忍冬日日给他收拾,这里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
“哪儿不齐整了?”裴朔雪低头看看自己虽然松垮但严严实实的衣裳,使唤素筝:“递个茶水呗。”
靠着裴朔雪藤椅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小矮几,上头搁着的花茶还有几种糕点蜜饯,擦手的帕子,扇风的团扇,样样都备得齐全。
忍冬每次出门都会安置好裴朔雪可能用到的物什,纵得这个人越发懒散,连个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茶水都要旁人来端。
素筝找出那个有忍冬两个头那么大的琉璃碗,一手捧着瓜,一手夹着碗,门也不带地往外去了,只撂下一句话:“叫你那个便宜徒弟来端茶送水。”
裴朔雪哼了一声,他倒是想要忍冬来端茶水,可是这小崽子被自己使唤去青鸾那里送东西去,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闲来无事,裴朔雪扒拉扒拉榻边杯中快要见底的茶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折了个极敷衍的纸鹤,借着杯底的一点水勉强立着。
裴朔雪伸手点了一下那只皱皮纸鹤,它一个点头脑袋栽到水里去,好在水浅,不影响传声。
前两日平都传来消息,陛下病重,朝堂恐有变动。
如今陛下的几个子嗣都未过及冠之年,陛下若是真的龙驭宾天,国本未立,这些皇子多半会成为他们母家手中争夺权力的一把利剑,裴硕雪这些日子便对平都的消息多关注了些。
纸鹤转了两圈,卡在杯口边缘,传来冥王慵懒的声音,细听能听出他强压住的虚弱:“我今日又查了一遍,这个人间帝王确实有此一劫,可是也不至于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