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帝阁(122)
此后,流水一般的画师进了殿中,却每一个能画出让赵珩满意的画。
殿中时常是一群画师跪在地上请罪,赵珩坐在一堆杂乱的画间,随意扯过一幅看着,眉目凌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怒道:“滚!都给朕滚!”
画师们忙爬起来退了出去,生怕赵珩一时改变主意要了他们的脑袋。
殿中又寂静下来,赵珩捧着一块画布,以手抵额,露出似笑似哭的表情。
这一个月来,除了裴朔雪的尸身消失,赵珩明显感受到他脑中裴朔雪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了。
他不知道裴朔雪能不能听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裴朔雪暗中做的,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求他,求他
不要连这一点记忆都抹去,可再恳切卑微的请求都阻止不了脑中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他反应过来想要下笔的时候,脑中已经空空如也。
赵珩疯了一般地广招天下画师,让他们画出裴朔雪的样子,满朝文武,蜀州裴家,所有见过裴朔雪的人都被他招来给画师描述,在他们的讲述之下,所有画师画出来的样子都差不多,所有人都说这就是裴朔雪的模样,只有赵珩知道不是,这不是他的师尊。
他要的不是那个用别人的脸行走人间的裴朔雪,他要的是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蜀州师尊。
可他却连他的容貌都记不住。
赵珩绝望地大醉了三日,再次清醒,便是岑析不顾宫人阻拦,将他从酒坛堆里拉了出来。
醒来之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幅裴朔雪的画卷,一幅他本来样貌的画卷。
字字勾画,都是赵珩的笔触。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画的这幅画,只记得三日的大醉像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恍若隔世,连彻骨的悲痛都变得麻木。
登基第四年,赵珩再征北地,重伤,都中修养后又征东南。
登基第五年,岑析请辞归野,赵珩为其送别。同年,众大臣请立中宫,谏言赵珩充实后宫,绵延血脉,赵珩震怒,凡是谏言者皆降官一级,罚俸半年。
登基第六年,赵珩选宗亲之子测评资质,过继人选以立国本,朝野上下谏言不断,民间盛传黎国衰败之言,赵珩一意孤行,于宗亲中选一六岁孩童,亲自教导,半年后,立为太子。
登基第七年,柏崇积重难返,死于重病。赵珩脾气越发古怪易怒,朝中再没有能够让赵珩三思之人。
登基第八年,安南王重病,瞿逢川枉顾永守北境的旨意,私自南下,安南王上书请求赵珩收回王位。
登基第九年,安南王亡故,瞿逢川请辞。自此,赵珩身边再无亲信。
登基第十年,赵珩禅位,独上苍山,入辅帝阁,再未出。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赵珩吟诗仰天长笑而去,三十出头,两鬓已生华发。
岁月在山中缓慢流逝,赵珩久居辅帝阁,每一代帝王依旧会上苍山请求神谕,赵珩仿裴朔雪的字迹,代他行选臣之责。
裴朔雪始终没有回来,没有跳出来向世人揭露他冒名顶替的身份,他依旧在寻找裴朔雪的下落,期望裴朔雪仍然还在人间行走,虽然他知道裴朔雪就算还在人间,大概也会换一副皮囊,无人能够认出他来,可赵珩还是执着地寻找着。
辅帝阁中的时间像是静止了,除却心神上的煎熬,赵珩未曾老过,他就这般等着寻着,不知不觉又过百年,他早已超过常人寿数,执念深重,只想在自己消亡之前再见裴朔雪一面。
直到平常的一日,赵珩醒来,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中时间的流逝。
他明白,自己偷来的百年岁月终于到头了。
他踏出了辅帝阁。
平都还似百年前一样,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处处都是繁华夜景,好似这百年的更替未曾给它留下半点痕迹。
赵珩一身紫衣,买了酒,独上高楼。
酒入肠,如毒药穿心,灼烧心肺,他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
远处喝酒划拳的江湖客笑声盈盈,近处早睡的人家传来小儿的啼哭声,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丝丝缕缕地浸润夜色。
又是冬日了。
赵珩触到一点冰凉,而后身子忽地一轻,无法控制地从高处坠下。
失重的短短几秒,朱颜顿成枯骨。
最后一眼,他好似看到了裴朔雪。
他就在高楼下,抱起自己的尸身。
“傻徒弟。”他听见他说。
晚风模糊了一切,包括他日思夜想了百年的那个声音,他听不真切。
作者有话说: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金缕衣》
——
这一章节就是《将卿》里205章仙人梦的情节~这是第二卷 最后一章了,下一章开新卷,神界走起~
第101章 贮人魂
冥界有一条线,自南到北,北边寸草不生,南边春花烂漫。
那是冥界的生死线,过了生死线,魂魄才会看到忘川,忘川之下三十三层的血海中,便是冥王的居所。
裴朔雪抱着一具枯骨跨过那条线,踏过去的瞬间周身缠绕着白光,保护他不被地府死气侵袭。
他已过线,却没有看到赵珩的灵魂。
引路的鬼官也愣住了,道:“这不可能啊。”
裴朔雪的心猛地跳空一瞬。
他还想再试一次,怀中的枯骨忽地化为粉末,连带着衣裳一同化了个干净,粉末散去,一缕金色流沙慢慢汇聚成一簇小火苗的形状,颤巍巍地在半空顿了几秒,而后颜色便越来越淡,好似立马就要散去一般。
“是人魂。”引路鬼官喃喃道:“现在居然还有能够把人魂剥离开的神……”
裴朔雪的脸色从来没有那么难看过,他几乎没有犹豫,灵力自指尖绽开,包裹着那团人魂,努力让他不在死气中消散。
自指尖汇出的都是裴朔雪至纯的灵力,没过多久,他便支撑不住,额间的冷汗渗出,薄唇也没了半点颜色。
忽地平地卷起一阵狂风,周遭死气像是遇到了更为骇人的存在,尖叫着四处逃窜,引路的鬼官堵住了耳朵,蹲在一旁咬着牙,脊背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般,没一会便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动弹不得。
血海卷起滔天的浪,裴朔雪迎面闻到腐肉的腥味,他没来得及躲避,浪头迎头而落,将他整个人卷了进去,踉跄之中,裴朔雪眼疾手快地将那团魂火护在手心里,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裳,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巨浪拥着他急速下降,等他感受到脚触到绵软的地面时,眼睛已经被粘稠的血水打得睁不开。
血水顺着他的眼睫,往下落,裴朔雪听见冥王的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你是疯了,在我的地盘上用灵力?”
冥界是凤帝当年为隔开天界人间所开,任凭再大的灵力入冥界也只是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反应。当年裴朔雪用灵力催动白帝魂魄离开冥界的时候,冥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说当初能重创他和白帝的玄帝,就连创造冥界的凤帝,在冥界都使不出半分灵力,这几万年来,能在冥界动用灵力的只有裴朔雪一人,因此冥王一感受到血海波动,便知是他来了。
裴朔雪虽然能在此动用灵力,可却会被数倍反噬,冥王也正是知道这点才阻止了他。
“他……不是人类。”裴朔雪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他捧着那团魂火给冥王看,声音微哑,似哭似笑,“他居然不是……我一直以为他是……我一直以为他有来生。”
“是我杀了他……”裴朔雪心神不稳,瞳孔涣散,被灵力反噬得兽耳与尾巴都露了出来,白发垂落,像极了一个在山野中迷路的小兽,无助又慌张。
冥王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瞳孔一缩,惊道:“怎么会?堪舆图,生死册上他明明就是凡人……他剥魂了?现在还有神能剥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