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帝阁(53)
倪书容是从小被他欺负大的,岑析的流。氓样他见识得多了,木然道:“谢谢师兄。”
“好师兄。”岑析强调。
“谢谢好……师兄。”倪书容避开被他扯着的脸,脸颊上顿时浮起一道红痕,随之浮起的还有他的耳尖。
岑析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的耳垂,眼中略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两人就这么耽搁了一会,忍冬早已上了二楼,不知入了哪个屋中。
——
店小二端着一壶上好的春茶,正要敲雅间甲字号的房的门,相邻的乙字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家仆模样的人。
“我家公子已等了半日了,茶水都未曾上一壶,就拿那两碟子糕点糊弄谁呢?隔壁才进了人就奉上茶水,就单单叫我裴家等着,知不知道我家公子即将入都……”
家仆一开口,店小二便直欠身打招呼,正准备说些软和话安抚客人情绪,就听得里间一个公子的声音响起:“算了,这时节忙正常,况且隔壁早就有人等着了,确实是比我们早。”
早就有人了?
家仆蒙了一下,还是依言放过了店小二,店小二顶着笑脸见乙字门关上了才重新敲了敲甲字号的门,得到允准后才进去,将茶水放在房中两个对坐的人中间。
“外头有人?”是定了这间房的老人开口问道。
“是隔壁的房客,不过是为些茶水的事,不是旁的人。”店小二记得这人嘱托过不要让闲杂人靠近这间房,出言解释道。
老者点点头,瞧着店小二出了房门,才将目光重新放到面前这个少年的身上——即便在两年前见过,杨世端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声这个孩子身上的变化。
两年前忍冬失去依靠后,杨世端本想着借此变故能劝忍冬回都,因此特意来了一趟蜀地,甚至不惜说破了忍冬的真实身份,可忍冬状若死槁,一双凤眸黯淡失神,整个人也消瘦不堪,杨世端磨破了嘴皮子也未能在忍冬口中听到一个字。
最后还是不经意之间提了一句裴朔雪的死,忍冬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隐隐有鹰视狼顾之相,即使只是阴沉狠戾的一眼,也足以让杨世端看清其中的警告和狠绝。
杨世端一面感叹,一面忧心。
感叹的是他一直想着忍冬生于乡野,未曾经过宫廷的浸润,怕他早就失了天家野心,就算将人弄回去也无济于事;忧心的是忍冬明显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又对生身父母没有半点感情,恐怕不是言语能动容的。
果然如杨世端所料,忍冬见了他的第二日便冒着大雪入了元和山,再收到消息便是忍冬在山门外跪了三日,求得元和门掌门收他为徒后一直在山中清修。
清幽静心的元和门并没能洗刷他身上的戾气,只是用一种沉缓的方式将这种阴郁的气息控制在他能够收放的距离里,达成暴戾和沉稳的奇怪平衡,使得他这个人乍一看沉默寡言,配上那副俊朗出色的外貌叫人觉得是个稳重可靠之人,可只要多看一眼,他那对狭长凤眸中死灰下的精光足以令人胆寒。
杨世端缓缓地饮尽一盏茶,借着这一炷香的时间将忍冬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忍冬也没有率先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身元和门的青衣道袍,脖颈上露出一截红线,双目毫无焦点地看着桌上的那盏茶发呆。
“殿下还未定归期吗?”杨世端终是先开了口:“元和山两年也足够殿下清心定神了,如今朝中局势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陛下多病,皇子们依次成年,殿下此时再不回去,今后真无再回去的可能了。”
忍冬一直肯见杨世端,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他一直想要杀了乾清门长老林域,可也不想为了这么一个人将自己给搭进去。乾清门和元和门一样都是隐世门派,只有身在能和乾清门相抗衡的元和门,他才能随时掌握乾清门的动向,知晓林域的行踪,眼下这场两门之间的法会便是最好的筏子。
可乾清门能与元和门相抗衡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忍冬打听到林域同样在朝中有人背后支撑,杀了林域容易,如何将自己摘出去难。
杨世端口中的皇子身份正好可以用作善后,忍冬一直记得当年裴朔雪收自己为徒的要求——永不认回身世,因此他只能一边稳着杨世端,一边暗自复仇。
这也是他不拒绝见杨世端的原因。
“再缓缓。”忍冬抿了一口茶,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可这在杨世端眼中已经是难得的确切回应,他忙追问道:“缓什么?”
忍冬盘算着这场见面的时间,慢慢道:“我毕竟在师门良久,此次法会事关元和门颜面,再怎么也得等法会结束之后再谈回都之事。”
法会之后林域应当已经死在自己刀下,彼时杨世端是否会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护住自己,自己又怎么逃脱回都的命运……这些忍冬都未曾细想,或者说他未曾放在心上,他一直反复推敲的都是如何杀了林域,如何让他的罪行昭示天下,这些充斥了他的两年时光,让他再难留别的余地去想旁的,能想出稳住杨世端来自保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后的仁慈之心。
“好……我等殿下消息。”杨世端深吸一口气,眼中情绪复杂,也不知是否完全信了这话。
稳住杨世端过后,忍冬便有些心不在焉,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
方才还细雨绵绵,转瞬雨势加大,忍冬看着外头的水色连天,目光微微顿在对面糕点铺子上新的牌子上——“槐花饼一日只供一百。”
不自觉地,忍冬微微扬起嘴角,只是一瞬,也被杨世端飞快地捕捉到,他顺着忍冬的目光看向对面那家看着平平无奇的糕点铺子,问道:“殿下喜食槐花饼?可需叫店小二买了送来。”
忍冬收敛了笑意,盯着那已经寥寥无几的槐花饼格子,目光晦涩,未曾应答。
不是他喜欢,是裴朔雪总是对限量的吃食抱有极大的兴趣,哪怕那只是商户待价而沽的招数,他还是乐此不疲地使唤自己或者三斤去排队抢食。
若是他还在……见着这个简直是要走不动路的。
忍冬思绪飘忽了一会,目光再顿到对面糕饼铺子上的时候,那装槐花饼的小格子又撤了一排下去,只剩下最后一板——约莫四五个的样子。
略微停顿了一会,在杨世端错愕的目光中,忍冬突然快步走了出去,急急地下了楼,直往门外冲。
就在踏进雨幕的一瞬,一把竹骨伞遮在了他的头上。
十二根竹骨依次展开覆在油纸上,撑起了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
——“等我长大了,也要给贵人撑伞,让贵人风吹不到,雨淋不到。”
“就你这个小身板,先长过我再说大话吧。”
——“师尊,怎么不等徒儿拿伞就走了。”
“手酸,不想撑伞。”
“我给师尊撑。”
一模一样的竹骨伞穿过两年孤独的时光再次盖在他的头上,忍冬几乎屏住了呼吸,颤着睫毛抬眼去看给自己撑伞的人。
对上的却是店小二笑眯眯的一张脸。
“客官,这是落在店中的伞,您要是不嫌弃,可以拿着应急。”
失落瞬间涌上了四肢百骸,叫他整个人站在那里脆弱得好似一滴雨就能击垮,若有若无的槐花饼香带着水汽撩动着忍冬的鼻尖。
与此同时,二楼乙字号传来一声抱怨。
“公子把自己的伞给了他,公子回去用什么呢?”
一只修长的手捻了一朵馅料中的槐花抿入口中,懒怠道:“看这个小道士可怜嘛,同门的人都有伞,就他没有。”
“那公子也不能把仅有的一把伞给出去,待会要是受了点雨丝,老爷和夫人都会怪罪的,公子身子本就不好……”
奴仆的念叨声伴着雨敲檐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青衣公子新鲜劲过了,丢了吃了半块的槐花饼,靠在窗前看着那抹冒雨跑到糕饼铺子的身影,小声道:“长得这样高了……好像一点也不需要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