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98)
而拜月教的“移星”一脉为纯阳功体,不怎么受得了湿寒,叶棠还没到寒暑自如的阶段,每逢冬天便窝在室内,练功、浑浑噩噩地睡觉,直到春暖花开才重新活动。
此时钟不厌说破,他不提自己,转移话题道:“没见过又怎么样,不会少一块肉。”
钟不厌笑着把酒递给他:“尝尝,在城中打的醉三秋——那家酒楼开了许多代,听说又是百年老店,这酒也卖了快一百年。”
叶棠见他不再提雪,连忙接过杯子。
酒液澄澈,在青瓷杯中荡漾出一点细小涟漪,仿若他们白日里看过的青龙湖水,被杨柳环绕时多了一股草木清香。
他端起来凑在鼻尖嗅,味道并不馥郁,顿时有些失望:“还不如百花夫人宴席上的酒呢。”
钟不厌沉默以对,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他亲自体会。
叶棠不是第一次饮酒了,手中杯子小小的一个,盛满酒液,稍一颤抖就要溢得到处都是。他连忙一口抿掉小半杯,霎时,温暖液体划过喉咙,旋即便火燎燎地烧起来,但并不难耐,反而温和得很,待到咽下,唇齿间才品咂出一点浓香。
“像花香,但这酒中应当并没有花一类的作为原料,你说卖了百年之久,的确有点道理。”叶棠点评道,收回了此前的鄙夷,“是好酒。”
钟不厌哈哈大笑,替他满上后与叶棠碰杯。
叶棠呆愣道:“你不会还要和我玩行酒令吧?这我不会!”
钟不厌摇头,执杯又与他碰了一次:“我们宁州的规矩,喝酒碰杯无非为了讨个彩头,而今年关将至,难得喝上一杯——希望我的小棠来年能够平平安安。”
一杯酒慌乱下肚,叶棠搓了搓手,掌心已经发热。
院落内一时间静寂无声,这夜没有如水月色,廊下灯笼成了唯一的光源。叶棠垂着头不敢看钟不厌,却分明感觉那人轻轻覆住了自己的手。
“小棠。”他低声道,酒香还弥漫在二人之间,“不管是西秀山的雪,还是江宁城的雪,总归都一样。我不会想那么多。”
叶棠睫毛飞快地眨:“不一样……”
被钟不厌打断了所有后文,拉着他的手一紧,让他去看:“你瞧,下雪了。”
黄云散去,苍穹澄澈。北风拂面有了一丝湿润的凉意,叶棠终于敢抬头,灯下似有片片飞霜,又不若霜花冷凝,轻盈无比,随风旋过几圈后飘然落地,转瞬化为水滴。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不厌起身,手中暗自运功。西秀山独门功法本就在极寒北境练就,此刻他凝气于掌心,几乎是令人看不清如何动作,听风步辗转四周,再回身时,手中已凝固雪花,尽数困在尺寸之间,献宝似的送到叶棠眼下。
“折花手,踏花归来。”钟不厌道,指尖微动,雪花凝为冰晶。
玲珑剔透的颜色,映出一张微红的少年面容。
叶棠伸手想碰,但他喝了酒,身上发热,刚摸到,那冰晶便立刻融化成了水。他扑了个空,手却落进了钟不厌掌心,被他拉住。
“钟大哥?”叶棠疑惑地抬起头。
却如同雪花飘在枝头,他唇上蓦然一冷,钟不厌抱住叶棠的腰,良久没松手。
后半夜雪落无声,但却有风卷残云之势。
叶棠睡不安稳,索性起来点了灯,随手抓起钟不厌的衣裳披在外面,拢着前襟推门出去。他向来怕冷,这天却觉得身上从里到外都暖透了,被冷风一吹都不觉得凉。
江宁城的第一场大雪直到后半夜才彻底落下,天边微亮,叶棠站在廊下,想,这是他前十七年第一次看到落雪。
他又没来由想到了华霓,离开水月宫时他知道华霓那会儿不好受,江湖传闻拜月教主也被男人辜负,从此每个月都要抓一个年轻男子百般折磨。叶棠倒没见过这画面,他晓得华霓对华山剑派的弟子一片痴心,不然也不会将他的心都挖出来。
那时他以为华霓自己处理了,便不用自己挂怀,而今看了数天烟霞山红叶,心道或许自己离开得有点早——至少陪她过完那段时间。
如果没有钟不厌这一出,最多一年,叶棠走过了想去的地方,还是会回到水月宫。
华霓没错,等他见了武林中的众生相,就会明白除了水月宫,他其实哪儿也去不成。
但他现在又犹豫了。
叶棠叹了口气,他在栏杆坐下,两条腿伸出袍子,裸露在空气里。寒冷也许能让他清醒一点,叶棠做不了好人,也做不了大侠,他直觉钟不厌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房门“嘎吱”一声,叶棠转过头去,刚还在榻上熟睡的人此刻衣裳规整地出来,惟独少了件袍子。见他坐在廊下发呆,钟不厌气笑了:“我说外衫怎么不见,要出来看雪,也不多穿一些——这件衣裳单薄,挡不住风。”
“足够了。”叶棠对他笑,又使坏地一转眼珠,“觉得我冷,那过来一起呀。”
钟不厌骂他一句小混账,将外衫故意地拽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叶棠还没发作,背后忽然一暖,整个人跌入钟不厌怀里。
那人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拈起一缕黑发亲了亲,哼哼道:“这下舒服了?”
叶棠没回答,转而问道:“此前在洛阳,我总听东方远说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当时没想太多……但这会儿却突然很困惑,什么才叫‘正道’。”
“在他们眼中,你我二人恐怕如今这样就是离经叛道。”钟不厌道,心跳平缓,与他的节奏暗暗相和,“但以我之见,‘正道’即善恶之道,那小情小爱,实在不必登上所谓大雅之堂,作为衡量一人德行的准则。”
叶棠又问:“你也知道这样不对,那你害不害怕?”
钟不厌重新坐下后又搂紧他,袍子的衣襟都塞到两边,让一点风也漏不进来。他在衣裳包裹中握着叶棠的手,冰凉凉的,连忙贴在自己心口去暖。
随后他才缓慢回答叶棠的问题:“我之行止,何须旁人置喙!”
寥寥数言,却突然有了十二楼掌门杀伐果断的气势。西秀山向来不与中原的腐儒为伍,武道也好德行也罢,但求无愧于心。
他一早就告诉过叶棠。
心念微动,叶棠忽道:“人活一世,不可能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到底怕什么?”
此言既出后,钟不厌贴着他的面颊似乎有点僵硬,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扭过头去顺着叶棠鬓角一路亲到唇畔,虎牙衔住一小块嫩肉磨了磨。
叶棠推他:“我今儿非知道不可,你少在这儿打太极!”
“我怕被人欺骗。”钟不厌耐心地亲着他,言语却冷了,“少时有个师兄对我极好,后来他骗我去山间,却是差点将我推下山崖,就因为师父即将传我折花手,他嫉妒不已——从那以后,我便十分害怕亲近之人骗我瞒我。”
叶棠不知说什么好,偏过头埋在他颈侧,默然不语。
钟不厌喟叹道:“小棠,你说得对,人心只偶尔会软。可我还是希望若有天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骗我。”
叶棠轻轻“嗯”了声,算答他的话,却又道:“如果我是大魔头呢?我要想跟你在一起,就得骗你自己其实出身名门正派,那你怎么想?也会恨我?”
钟不厌缄默片刻,笑道:“你才不是大魔头。”
叶棠:“我如果真的是呢?”
钟不厌道:“那我便保护你,带你远走高飞,左右世上少有人胜得过我了。”
叶棠笑他太痴傻,怎么可能跑得掉。钟不厌再不言语,某个念头辗转在唇舌间,一句“那你现在跟不跟我离开”将要脱口而出,叶棠却突然往他怀里缩。
于是所有话语都被他自己咽下,钟不厌问道:“怎么了?”
叶棠抱着他的背,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在此刻显得格外孱弱,含笑道:“下雪太冷,我想回去睡觉。没穿鞋子,你抱我回去罢?”
那夜小院中的灯一直点到了黎明才灭去,而雪也停了。
初雪来势汹汹,而后整个严冬,江南再没有下过雪。
第61章 番外 皓月冷千山(下)
(五)
后来所有人都知道,叶棠拿了孤烟剑招摇过市,那样的一把重剑,负在身后竟也没有压垮少年肩膀丝毫。
只是没过几个月,他又对钟不厌说,孤烟剑用腻了,于剑法也一窍不通,他其实更喜欢那把长河刀,不知道钟掌门能否割爱。
那是在绿山阁的宴席上,叶棠仿佛十分钟爱这样的场合,而钟不厌竟也毫不犹豫,当场解下长河刀双手赠予他,自己转手向西秀山弟子要了曾经不做掌门时那把普通柳叶刀,刀柄底部刻有姓氏,重新带在身边。
不过一两年,叶棠名声除却这一刀一剑,还有他时常的行侠仗义,不多时响彻江湖。
而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妙音阁的赏琴宴十年一遇,这一年,“素手清音”康吟雪横空出世,为了她,妙音阁阁主重启古琴“烧尾”,使得赏琴宴名副其实之下更有了几分色彩。
请帖送到叶棠手中时,他正与钟不厌游历到太原城。
这时的叶棠已不再是那个要跟着钟不厌混进流觞曲水席的无名小卒,他拿着帖子在钟不厌面前招摇:“如何?”
“不错。”钟不厌赞道,又说,“但此次赏琴宴我恐怕无法按时抵达。”
叶棠问道:“怎么了?”
钟不厌:“师门传信,要我回返一趟玄武镇,此前有弟子在戈壁遇袭,恐怕是外域圣教的人动手。十二楼向来不与人争,但欺负上门了,我这个掌门也得回去一趟。等一来一回的,恐怕要错过赏琴宴。”
距离他上一次回归十二楼已有近两年之久,钟不厌自打遇到叶棠,便一直留在他身边,带他大江南北地走。知道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师弟谷知秋也顺水推舟,准了他时常不在宁州。但代掌门毕竟顶着个“代”字,真到关键时刻,还得靠钟不厌。
叶棠理解地点点头:“那我便自己去吧,左右我和东方大哥也熟悉,由他带路,妙音阁中听听琴喝喝酒,放松几日。”
钟不厌叮嘱他道:“不可贪杯。”
叶棠摆手说自己知道轻重。
不多时钟不厌回宁州,叶棠在太原城中停留数日后,也一骑绝尘,奔赴妙音阁。他不曾想,钟不厌更不曾想,这时突然分别,竟谁也再回不去。
叶棠大闹妙音阁的故事在后人的口耳相传中总是充满了血腥与冲突,魔教护法混迹中原多时,一朝露出真面目,六阳掌所向披靡,直把各大门派的高手伤了个遍,好不威风!但东方远直到多年之后,也并未觉得当日场面真有江湖传闻那么可怕。
妙音阁建于水畔,暮春时节,棠棣花开得灿烂如锦云,花香熏熏然。美人美景,应和着赏琴宴上一曲高山流水,令人如痴如醉。
此番主角正是康吟雪。
她本身不擅外家功夫,内功却极为身后。琴音又号称弦音剑,指康吟雪以内力入曲,弦音动时能隔空取人性命,比之利剑惶不多让。